一九二九年的初秋,上海的天空格外高远明澈。博济医学堂门楣上那块历经风雨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往年不同的是,学堂门口今日格外热闹,除了一如既往穿着长衫或学生装的男学子身影,更多了一些衣着各异、神情既紧张又充满憧憬的年轻女性。她们或由家人陪同,或三五结伴,手中捏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声名远播的医学殿堂。这是博济医学堂女子部招收的第五届学生。
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得益于《妇女杂志》当年的轰动报道,得益于“博济女科”数年来扎实的临床成绩和日益扩大的社会影响,更得益于整个社会风气不可逆转的渐变,报考博济女子部的年轻女性一年比一年多,生源也不再局限于开明士绅或商贾之家,渐渐有了更多来自普通职员、教师、甚至少量觉醒的工人家庭的女儿。录取虽依然严格,但规模已从最初陈婉如那届的寥寥数人,扩大到了如今的二十余人。
芝兰斋经过了修缮和扩建,依旧作为女子部的学习和生活中心,但显然已不够容纳。学堂特意将相邻的一处旧院落整理出来,作为新生的学舍。此刻,新修缮的讲堂里,窗明几净,二十张崭新的课桌后,坐满了第五届女子部的新生。她们年龄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面容稚嫩,眼神清澈,许多人还梳着传统的发髻,穿着半新不旧的旗袍或袄裙,但眉宇间大多跳动着一种属于新时代的、不安于室的朝气与求知欲。讲堂前方的黑板上方,悬挂着“医学精诚”四个端庄的颜体大字。
讲堂里嗡嗡作响,新生们难掩兴奋,低声交流着对未来的想象、对传闻中那些杰出学姐的仰慕、以及对即将开始的严酷学业的隐隐畏惧。她们大多听说过“陈婉如”这个名字——那位在《妇女杂志》上熠熠生辉的“新女性”代表,那位创立了闻名沪上的“中西医结合女科”的医生,那位甚至上过英文医学杂志的传奇学姐。在她们心中,陈婉如已不仅仅是一位前辈,更像是一个象征,一座灯塔,照亮了她们选择这条非同寻常道路的前方。
忽然,讲堂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交谈声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陈婉如走了进来。
她已年近三十,岁月并未在她沉静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却淬炼出一种更为内敛而坚定的气质。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洁白的医师长袍,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没有任何首饰。她的步伐沉稳,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青春洋溢、充满敬畏与好奇的脸庞。周小玉和露西跟随在她身后,同样穿着白袍,神色庄重。
没有多余的寒暄,陈婉如走到讲台中央,将手中薄薄的一页提纲放下。讲堂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新生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传奇学姐、也是她们未来重要导师的“第一课”。
陈婉如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透过这些新鲜的面孔,回望自己当年坐在这里时的光景。那时的芝兰斋远没有今日的规模,她们那届人数寥寥,周围的目光复杂难辨,前途亦在未知之中。而如今,台下是二十多双充满信任与期待的眼睛,女子部已成为博济医学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女科”的实践更是在医学界激起了层层涟漪。时光荏苒,道路已在脚下延伸。
她抬起头,清澈而有力的声音在安静的讲堂里响起,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位新生的耳中:
“诸位同学,欢迎你们来到博济医学堂女子部。从今日起,你们将开始学习医学,未来或许也将成为一名医者。在你们漫长的学医生涯开始之前,我想送给大家一句话,也希望你们能铭记于心——”
她略微停顿,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仿佛要将这句话的重量,直接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上:
“记住,我们首先是一名医者,然后才是女子。”
话音落下,讲堂里一片寂静。许多新生脸上露出些许困惑。她们选择学医,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种“女子也能行”的证明心态,带着冲破性别藩篱的勇气。为何这位以女子之身成就斐然的导师,开口第一句,却似乎是在“淡化”女子的身份?
陈婉如仿佛看穿了她们的疑惑。她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缓缓讲述起来,声音平和,却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选择这条路,必然听到了许多声音。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有的好奇,有的质疑。你们可能听过‘女子学医,不成体统’,也可能听过‘女子心细,适合学医’。无论哪种,都将‘女子’这个身份,放在了‘医者’之前,或作为阻力,或作为点缀。”
她走下讲台,沿着过道慢慢前行,目光与沿途的新生接触。
“但我要告诉你们,一旦踏入医学之门,你们需要首先忘记自己是‘女子’——忘记社会加诸于这个性别的种种额外期待、束缚、优待或偏见。在生命面前,在疾病面前,在需要你做出冷静判断、承担救治责任的时刻,没有‘男子’或‘女子’,只有‘医者’。”
她停在讲堂中间,转过身。
“这意味着,你们必须用同男子一样、甚至更为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解剖台上,腐秽之气不会因为你是女子而减弱半分;手术刀下,血管神经的走向不会因你是女子而变得清晰;危急重症的抉择时刻,病情不会因你是女子而稍有宽容。你们需要掌握的知识,一样都不能少;需要经受的考验,一样都不会缺;需要承担的责任,一分都不能轻。”
几个新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神中的困惑渐渐被专注取代。
“然而,”陈婉如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沉的理解,“我说‘首先是一名医者’,并非要你们否定或抛弃‘女子’的身份。恰恰相反,正因为我们同时也是女子,我们可能对另一半人类的疾苦,有着更深切、更天然的体察与共鸣。”
她走回讲台,目光扫过全场。
“正因为我们是女子,我们更懂得月经不调时的烦躁与不安,更理解孕育生命的艰辛与喜悦,更体会更年期潮热失眠时的无奈与焦虑。这些切身的体验,可以转化为我们作为‘医者’时,更为精准的直觉、更为耐心的倾听、更为周全的关怀。但这关怀,是建立在扎实医学知识之上的专业关怀,而非单纯的情感同情。”
“在博济,在未来的行医生涯中,你们会遇到无数女性患者。她们或许因羞怯而隐瞒病情,或许因无知而延误治疗,或许因社会压力而身心俱疲。那时,你们‘女子’的身份,可以成为打开信任之门的钥匙;但最终解决她们病痛的,必须是你们作为‘医者’的专业知识与技能。”
她想起了赵氏妇人那晚的鲜血,想起了王夫人初诊时的绝望,想起了外交官夫人哈灵顿女士的漫长痛苦,也想起了无数个在“女科”重获健康的普通女性面孔。
“我们创立‘女科’,并非要划地自限,只治女子之病。而是深知,在这个特定的领域,我们需要将‘医者’的普世标准,与‘女子’的特殊体验与视角,完美地结合起来。用‘医者’的头脑去钻研,用‘医者’的双手去操作,同时,用‘女子’的心去感受,去沟通,去倡导。最终的目标,是让每一位女性患者,都能得到既不因性别而被忽视、也不因性别而被特殊化对待的、真正专业而平等的医疗服务。”
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然后在旁边写下“医者”,再在下方写下“女子”。
“‘医者’,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们面对生命和科学时必须戴上的‘专业面具’;而‘女子’,是我们理解世界、连接病患的独特视角与情感源泉。二者不是对立,而是交融。唯有先成为合格的、甚至优秀的‘医者’,我们作为‘女子’的视角与关怀,才能真正具有改变现实的力量,而非流于感性的叹息。”
陈婉如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再次变得温和而充满期许。
“所以,同学们,从今天起,请以‘医学生’的标准要求自己,刻苦钻研,夯实基础,不畏艰难。同时,不要忘记你们为何出发,不要丢弃你们身为女子对同类疾苦的那份敏感与仁心。当你们将来站在病患面前时,你们呈现的,应是一个技艺精湛、值得信赖的‘医者’形象;而这个形象背后,是一个因其女性身份而更具洞察力与温度的完整的人。”
“这条路不易走。会有枯燥的典籍需要啃读,会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实验室需要面对,会有失败与挫折需要承受,也依然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只要你心中牢牢记住——‘我首先是一名医者’,你便有了面对这一切的定力与准绳。”
讲堂里落针可闻。新生们脸上的困惑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亮般的清明与郑重。她们似乎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其核心要求究竟是什么。那不仅仅是对性别藩篱的突破,更是对一种至高专业精神的皈依。
周小玉和露西站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感慨。她们是这句话最早的聆听者和实践者,深知其中蕴含了多少汗水、泪水与顿悟。
陈婉如最后说道:“未来几年,我和其他师长,以及你们的小玉学姐、露西学姐、静学姐、静怡学姐,会尽力将我们所知、所学、所悟传授给你们。但更多的东西,需要你们自己在学海和未来的实践中去摸索、去体会。希望数年之后,当你们毕业之时,不仅能掌握救人的医术,更能真正理解并践行今日这句话的分量。”
她微微颔首:“今天就说这些。接下来,由周小玉医生为大家讲解女子部的规章制度和课程安排。愿你们学有所成,不负初心。”
开学第一课,在一种肃穆而充满力量的气氛中结束。新生们若有所思地离开讲堂,那句“首先是一名医者,然后才是女子”的话语,如同种子,已深深埋入她们的心田。
午后,陈婉如带着新生代表参观“女科”。诊室里,李静正在耐心地向一位复诊的老妇人解释药方;治疗室内,苏静怡正在为一位患者施行温针灸,动作娴熟沉稳;倾谈室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周小玉温和的引导声。一切井然有序,专业而充满人文关怀。
新生们好奇又敬畏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穿着白袍、举止从容、正在实践着“医者”责任的学姐们。她们看到了理论化为实践的可能,看到了那句箴言鲜活的模样。
参观结束时,一位胆大的新生鼓起勇气问陈婉如:“陈老师,您当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有没有想过放弃?”
陈婉如看着她年轻而认真的脸庞,微微一笑,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仿佛穿越了时光。
“当然有过迷茫,有过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轻声说,“但每当那时,我就会回到最基本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学医?答案很简单,为了治病救人。那么,只要这个目标不变,其他的一切困难——无论是他人的目光、学业的艰辛,还是身为女子可能遇到的额外不便——都只是需要克服的障碍,而不是放弃的理由。记住你首先是一名‘医者’,你的核心使命是精进医术、救助生命,这个信念,会帮你吹散很多迷雾。”
夕阳西下,为博济医学堂的屋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新旧两代女医者,在这一刻完成了精神的交接与凝视。陈婉如知道,她能教的,终究有限。但若能将这些新生引上“医者”的正道,让她们在追求专业极致的路上,同时绽放女性特有的智慧与光芒,那么,博济女科的精神,便算有了传承。而中国女性医学的未来,也将在这一代又一代“首先是医者”的坚实步履中,缓缓展开更为广阔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