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离开血腥的溪谷,队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仓皇上路。这一次,连火把都显得有气无力,如同风中残烛。伤痛、疲惫、恐惧,加上刚刚经历的惨烈损失,让这支队伍几乎丧失了所有生气。人们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动着脚步,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伤员的呻吟在死寂的林中飘荡。
阿普和阿诺的脸色也异常难看。昨夜“山魈”的袭击虽然击退了,但显然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生蛮部落虽然熟悉山林,但也深知某些区域或特定情况下,大自然的凶险同样致命。他们带着这支庞大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和衰败气息的队伍,无疑增加了自身风险。
“走快点!必须在天大亮前,赶到‘鹰回巢’!”阿普通过岩嘎,罕见地用上了催促甚至带点焦躁的语气。“鹰回巢”是下一个,也是到达“三岔河”前最后一个相对安全的过夜点。
然而,队伍的极限早已被突破。不断有人掉队,瘫倒在路边,无论同伴如何拉扯、呼喊,都再难站起。抬着伤员的担架队更是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和抬架者濒临崩溃的颤抖。
“统领!抬不动了!真的抬不动了!”一个抬着担架的汉子终于崩溃,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阿旺他……他好像没气了!”
朱文奎上前查看,担架上的伤员果然已经气息微弱,瞳孔涣散。不仅是这一个,另外几副担架上的重伤员,情况也急剧恶化。缺医少药,连续颠簸,加上昨夜的惊吓,让他们的生命之火迅速熄灭。
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无望感笼罩着队伍。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低声啜泣,很快,哭泣声、抱怨声、甚至绝望的咒骂声开始在各处响起。
“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早知道……早知道还不如留在栖霞谷……”
“都是他!非要带我们走这鬼地方!”
“那些生蛮根本靠不住!他们就想把我们带进死地!”
矛头开始若隐若现地指向朱文奎,甚至指向阿普和阿诺。恐慌和怨气在迅速发酵。
雷豹、早昆、刀孟等头领竭力弹压,但效果甚微。他们自己的部下中也出现了动摇。连续的非战斗减员和看不到希望的跋涉,正在瓦解这支队伍最后的凝聚力。
阿普和阿诺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陷入混乱的队伍。阿普对岩嘎说了几句,语气生硬。
岩嘎脸色发白,跑到朱文奎面前:“统领,阿普说……这样下去不行。他们答应带路到‘三岔河’,但没答应陪着一群等死的人一起死。他说,如果队伍自己散了,或者一直这么慢,他们……他们就自己走了。约定只到‘三岔河’,前提是我们能走到。”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队伍中一些原本就心怀怨怼、或者纯粹被恐惧压倒的人,顿时炸开了锅。
“看!他们果然想丢下我们!”
“什么狗屁约定!就是想骗我们的盐铁!”
“不走了!老子不走了!死也死在这里!”
“对!不走了!回头!回头说不定还能找沐将军……”
“回头”两个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绝望的空气中嘶嘶作响。一些来自韩擎旧部、本就对深入蛮荒心存疑虑的士卒,眼神开始闪烁。
分崩离析,似乎就在眼前。
朱文奎感到一阵眩晕,手臂的伤口剧痛传来。他知道,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如果此时内乱,不用“鬼眼”或“山魈”,他们自己就会在这片林莽中自相残杀,或者作鸟兽散,然后被山林逐一吞噬。
他猛地拔出佩剑,不是因为要指向任何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剑狠狠插在身旁一棵古树的树干上!剑身入木,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给我闭嘴!”朱文奎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看看你们周围!看看这林子!回头?回哪里去?回栖霞谷?沐昂的大军等着捡我们的脑袋!回永平哨?沿途的部落正磨刀霍霍!留在这里?昨夜的山魈还没吃够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血:“我们没了家园,没了粮食,没了退路!我们现在有的,只有身边还能喘气的这几百、上千号人!散了,就是死!聚在一起,哪怕像狗一样爬,爬到‘三岔河’,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他指向阿普和阿诺:“他们不是我们的爹娘,没义务管我们死活!约定就是约定!他们带路,我们给报酬!是我们自己走得慢,是自己撑不住!怪得了谁?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道!怪我们命不好!”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闪烁、喊着要回头的人:“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带上你的那份口粮,往北,去试试沐昂的刀快不快,去试试那些土司的猎刀利不利!我朱文奎绝不阻拦!”
没有人动。北方的恐惧,并不比眼前的绝境更小。
“但是,”朱文奎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森冷,“谁敢在这里鼓噪分裂,扰乱军心,拖累大家——休怪我剑下无情!”他猛地拔出插在树上的剑,剑尖犹自带着木屑,寒光凛冽。“雷豹!”
“在!”
“带你的亲兵队,守在队尾!凡有擅自离队北归者,视为叛逃,立斩!凡有鼓动分裂、冲击队伍者,就地格杀!”
“得令!”雷豹眼中凶光一闪,立刻带人行动。
朱文奎又看向早昆和刀孟:“早昆头人,刀孟土司,约束你们的人!告诉他们,想活命,就闭上嘴,跟上!掉队的,能拉就拉一把,实在不行的……记下名字,留下点东西,生死由命!”
早昆和刀孟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遵命!”
最后,朱文奎走到阿普和阿诺面前,深深一揖,通过岩嘎说道:“惊扰二位了。是我等无能。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保证,队伍不会再乱。我们会跟上,拼死也会走到‘三岔河’。约定的报酬,一块盐、一片铁都不会少。若中途再有不测,是我等命该如此,绝不连累二位。”
阿普看着朱文奎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在他强势弹压下暂时恢复秩序、虽然依旧绝望却不再骚乱的队伍,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这一次,没有人再公开抱怨,只有沉重的脚步和压抑的喘息。绝望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强大的生存本能和朱文奎铁腕维持的秩序强行压制下去。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真的没有退路了,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就是跟着前面那两位沉默的向导,走到那个名叫“三岔河”的、不知是终点还是另一个起点的地方。
分崩之险暂时渡过,但队伍距离真正的崩溃,或许只剩下一场意外,或者下一次减员。朱文奎走在队伍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强硬,不过是给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打上了一块脆弱的补丁。风雨,依旧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