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号”载人深潜器内部的空间，比王浩家的卫生间还小。
赵工穿着厚重的抗压服，挤在观察窗前，脸几乎贴在球形的耐压玻璃上。
旁边是同样装扮的李魁，正紧张地检查着各种仪表的读数。
“深度两千八百米……外部压力28兆帕……”李魁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带着点颤音。
“稳住。”赵工的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有点……悠闲？
“这才哪到哪。我年轻时候下矿洞，有些老坑道的压力也不比这小多少。”
“赵老，矿洞可没有能把钢铁像捏面团一样压扁的水压。”驾驶位上传来驾驶员小吴的声音。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深海潜航老兵，但语气里都带着对深海的敬畏。
“咱们现在相当于每平方厘米顶着三百公斤的重量。这观察窗要是裂条缝，咱们仨就成海底罐头了。”
“所以它不能裂。”赵工拍了拍观察窗的边框，那动作随意得像是拍自家窗户。
“这玻璃是咱老厂里二十年前做的，配方我改过三版。放心，结实着呢。”
深潜器持续下潜。
舱外照明灯的光束刺破永恒的黑暗，照亮了一片诡异而瑰丽的世界。
苍白如骨的深海珊瑚像鬼手般伸向虚空；
通体透明的樽海鞘如同漂浮的水晶灯笼；
偶尔有怪模怪样的鱼从光区边缘掠过，眼睛退化成了两个白点，嘴巴大得能吞下自己的头。
“真他娘的开了眼了。”赵工难得爆了句粗口，眼睛却亮得像探照灯，“这地方，一看宝贝都肯定多。”
李魁调出海底地形图，上面标记着目标区域。
一个已知的深海热液喷口群，代号“黑烟囱7号”。
根据资料，那里有形成“暗晶”所需的高压、低温、特殊化学环境。
“温度读数异常。”小吴报告，“左舷下方三百米，水温从3度跳到了15度……还在升！有热液流！”
深潜器微微倾斜，向着热源方向靠近。
很快，一片奇景出现在观察窗外。
海底裂谷中，十几根高达数米的“烟囱”正喷吐着浓密的黑“烟”。
那是富含矿物质的热液与冰冷海水相遇后形成的颗粒流。
烟囱周围堆积着色彩斑斓的金属硫化物沉积，在灯光下闪烁着金、铜、铁的光泽。
更诡异的是，这片生命禁区周围，竟然聚集着大量奇特的生物。
有两米长的管状蠕虫、巴掌大的白色盲虾、还有像外星水母一样发光的奇怪物种。
“生命真顽强。”李魁喃喃道。
“先别感慨了。”赵工已经调出了外部机械臂的控制界面。
“找‘暗晶’，那玩意儿通常沉积在喷口侧壁的低流速区，颜色暗哑，表面有虹彩晕光。”
“小吴，靠左边第三个烟囱近点，慢点。”
“潜龙号”如同深海巨兽般缓缓移动，机械臂展开。
就在靠近目标烟囱时，深潜器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什么情况？！”李魁抓紧扶手。
“强紊流！”小吴额头冒汗，双手死死握住操控杆。
“这烟囱喷发不稳定，热液和冷海水对冲形成了乱流……有点像水下龙卷风！”
观察窗外，原本相对稳定的黑烟柱突然变得狂乱。
夹杂着炽热岩石碎屑的流体如鞭子般抽打在潜器外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警报灯亮起。
【外部压力波动超限！外壳应力监测点A7、b3告警！】
“退！先退出去！”李魁急道。
“等等。”赵工却死死盯着烟囱侧壁一处不起眼的凹陷，“我看见东西了。”
在那片被紊流搅得模糊的光影中，一处岩壁反射出极其微弱的、彩虹般的晕光。
很淡，但赵工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暗晶”特有的光学特性。
“小吴，稳住船！给我三十秒！”一边说着赵工的手已经握住了机械臂的精细操控杆。
“赵老，太危险了！”小吴看着仪表盘上跳动的应力数据，“外壳已经有微形变了！”
“所以才要快！”赵工眼睛一眨不眨，手指轻推操控杆。
外部机械臂如同他自己的手臂般，精准地探向那片岩壁。
机械爪前端安装了特制的低温钻头和吸附采样头——这是出发前赵工和李魁连夜设计的，专门对付“暗晶”这种脆性矿物。
机械爪接触岩壁。
就在这时，一股更猛烈的热液喷发从烟囱底部涌出！
黑浊的流体裹挟着高温碎石，像炮弹一样轰击在机械臂上！
“吱——嘎——”
刺耳的金属变形声透过船体传来。
监视屏显示，机械臂的腕部关节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弯曲。
“机械臂受损！必须收回！”小吴吼道。
“还差一点！”赵工额头青筋暴起，但手稳得像焊在操控杆上。
他操控着已经变形的机械爪，用最轻柔的力道，从岩壁上“撬”下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暗色矿石。
吸附采样头成功捕获。
“拿到了！收回！”赵工大吼。
机械臂艰难地缩回，在紊流中摇摇晃晃。
最后收回舱内时，腕部关节的裂缝已经清晰可见。
深潜器迅速上浮，脱离热液喷口区。
舱内一片狼藉，各种警报声渐渐平息。
三个人都喘着粗气，抗压服里全是汗。
赵工却像没事人一样，迫不及待地打开采样舱的内闸门。
机械爪松开，那块暗色矿石滚落到他戴着厚手套的手掌中。
矿石表面暗淡无光，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海底玄武岩。
但赵工把它凑到舱内灯光下，缓慢转动角度——
一道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彩虹般的晕光，在矿石表面流转而过。
“是它。”赵工的声音里充满了满足感，“没错，这就是‘暗晶’。”
七天后，龙吟特种材料实验室。
那块历经艰险采回的“暗晶”原矿，已经被处理成了粉末状。
在超高倍电子显微镜下，它的纳米结构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非晶态与晶态共存的“镶嵌”形态。
“就是这种结构，赋予了它惊人的抗压韧性和能量耗散能力。”李魁指着屏幕上的图像，对围在周围的团队成员解释。
“简单说，受到巨大压力时，它的原子会‘滑动’而非‘断裂’，把能量均匀分散到整个材料网络中去。”
赵工则站在实验台前，面前是一个小型高温高压反应釜。
他正将处理好的“暗晶”纳米粉末，与特种钛合金粉、多壁碳纳米管、以及一种新型自修复聚合物精确混合。
“比例是关键。”赵工一边操作一边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众人上课。
“暗晶多了，材料会变脆；少了，效果又不够。”
“钛合金是骨架，碳管增强韧性，聚合物负责‘自愈’微小损伤……还得加点稀土元素改善界面结合……”
他的动作精确得像钟表匠一样，每一次称量、每一次搅拌都带着某种韵律。
三天后，第一批“龙鳞-深渊”复合装甲试片出炉。
测试车间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试片被送入一个巨大的高压测试舱，它能模拟万米深海的压力环境。
压力表指针开始爬升：1000米、2000米、5000米……
当压力达到米等效值时，测试舱发出低沉的嗡鸣。
但监视屏上的应变传感器数据显示：试片形变率0.07%，远低于安全阈值。
“通过！”李魁的声音带着激动。
接下来的测试更严苛：低温脆性测试、盐雾腐蚀测试、高速水流冲击测试、甚至模拟热液化学腐蚀测试……
“龙鳞-深渊”全部以优异的成绩通过。
赵工拿起一片最终成品，用手指弹了弹。
没有金属的清鸣，反而是一种低沉、厚实的“嗡”声，像是在敲击某种活物。
“成了。”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
材料突破的消息像一针强心剂，打进了整个“深蓝”项目。
一周后，李阳的设计室。
巨大的三维投影中，“蛟龙”深海机甲的全貌第一次完整呈现。
流线型的巡航形态长十二米，形似巨鲸，背部有可折叠的矢量泵喷推进阵列；
人形作业形态高四米五，四肢粗壮，关节处有明显的多层防护结构，背部背负着可拆卸的作业\/武器模块舱。
“基于‘龙鳞-深渊’装甲的耐压壳设计终于完成了！”李阳指着结构透视图。
“外壳采用多层梯度结构，最外层抗腐蚀和生物附着，中间层主抗压，内层缓冲和隔热。”
“所有活动关节都有三重压力补偿密封。”
他切换画面：“变形机构采用分段展开式，避免在高压下进行复杂的机械重组。”
“巡航形态变人形需要九十秒，反向变形七十秒。”
陈光接着汇报：“‘深渊之眼’系统集成完毕。”
“声呐阵列布置在机甲头部和胸部，激光雷达在肩部可伸缩罩内，蓝绿激光通讯天线位于背部。”
“水下通讯中继网络方案也定了。”
“我们设计了一种‘信使’机械鳗鱼，长两米，可以携带三个中继节点，续航七十二小时。”
王浩跳到前面，调出武器模块动画：“看好了！超空泡鱼雷发射器，集成在左臂，一次装填六发；”
“右臂是高压水射流切割臂，压力达到500兆帕，切钢板都跟切豆腐似的；”
“肩部还有两门声波冲击炮，非致命，但能把五十米内的轻型水下机器人震成零件状态！”
他的动画演示极具视觉冲击力，鱼雷在水中拉出长长的空泡轨迹，水射流像光剑一样切开模拟靶标。
赵开源最后开口：“深海适配型‘龙心’反应堆完成理论设计和部分模块测试。”
“我们重新设计了液态金属冷却回路，增加了压力平衡系统。”
“推进系统方面，矢量泵喷推进器在模拟高压水槽中的效率达到预期目标的百分之九十五。”
他顿了顿：“不过，整个系统的能源管理算法还需要优化。”
“深海环境复杂，机甲在不同工况下的能耗波动很大，需要更智能的动态调节。”
封言听完所有汇报，目光落在投影中央那台威严的深海机甲上。
“总装进度？”
李阳调出生产计划表：“所有关键零部件已开始加工，部分标准件已经开始组装。”
“预计十天后，可以进行第一次陆地整合测试。如果一切顺利，二十天后……‘蛟龙-1型’可以下水。”
“好。”封言点头。
“通知海洋局方面，协调测试海域和保障船队。”
“第一次深潜测试，目标深度三千米，时间四小时，任务：基础机动测试和简单环境采样。”
他环视众人：“谁来当第一个驾驶员？”
会议室安静了一秒。
然后，李阳举起了手。
“我来。”他说，语气平静，但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我设计的，我最了解。而且……我想亲眼看看，咱们的‘龙鳞’在真正的深海里，能扛住多少压力。”
封言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王浩凑过来：“李哥，要不再考虑考虑？”
“那底下可黑得很，还有可能碰上‘汇流’那帮孙子的玩意儿……”
“所以才更该我去。”李阳笑了笑，“真碰上了，我知道‘蛟龙’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该怎么用。”
陈光推了推眼镜：“我同意。“
“老李的操作水平我们都有数，而且他对机甲系统的理解最深，遇到突发状况反应最快。”
赵开源和赵工也点头表示支持。
封言沉思片刻，最终拍板：“批准。李阳担任‘蛟龙-1型’首次深潜主驾驶员。”
“陈光、王浩、赵开源随保障船队，提供远程技术支持和数据分析。赵老，您和李魁……”
“我们在岸上等着。”赵工打断他，拍了拍手里的装甲试片。
“顺便把这玩意儿再优化优化。第一次下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记住，深海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李阳郑重地点头。
会议结束。
众人散去，为即将到来的深海首航做最后准备。
李阳最后一个离开设计室。
他关掉投影，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南海海图，目光落在那个标记着“探索者七号”失联位置的红点上。
三千米深。
黑暗、高压、未知。
还有可能藏在那里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二十天后，答案就会揭晓。
而在特种材料实验室里，赵工正把一片“龙鳞-深渊”装甲试片举到灯下，仔细检查着表面。
试片边缘，有一处极其微小的、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虹彩晕光。
那是“暗晶”的印记。
也是“蛟龙”将要带回深海的，属于龙吟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