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
于晚晚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耳鸣与救护车的幻听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困在感官的牢笼里。她尝试用手机播放白噪音,但任何电子声都让症状加剧。最后她只能闭上眼睛,专注呼吸,像在灵光寺听钟那样,试图在内心的寂静中寻找锚点。
凌晨两点,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主刀医生李主任走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如释重负的神情。
“肌腱接上了,神经损伤程度比预想的轻。”他摘下口罩,“但有三根指屈肌腱和正中神经的一小支受损,恢复期会很长。最重要的是,以后右手精细动作的功能——特别是需要高度稳定性和灵敏度的动作——可能会受影响。”
于晚晚感到一阵眩晕:“影响会有多大?”
“这取决于康复训练和神经自我修复的程度。”李主任斟酌着措辞,“写字、吃饭这些日常功能应该能恢复大部分。但要恢复到能进行毫米级文物修复的水平……”他顿了顿,“很难。”
走廊的荧光灯在眼前晃动,于晚晚扶住墙壁才站稳。
“他还不知道。”李主任轻声说,“麻药还没过。你是家属?”
“未婚妻。”
“那等他醒了,要慢慢告诉他。”医生的语气温和了些,“这类伤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够难接受了,对靠手吃饭的专家……心理冲击会很大。你们要做好长期心理建设的准备。”
沈砚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像一只陌生的、沉重的附属物。于晚晚跟着推床回到病房,坐在床边,握住他未受伤的左手。那只手冰凉,她用自己的双手捂着,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后半夜,沈砚在麻药消退的疼痛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聚焦在自己缠满纱布的右手上。记忆回涌的瞬间,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于晚晚立刻俯身:“砚,手术很成功。肌腱都接上了。”
沈砚的目光转向她,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疼痛、困惑、恐惧,还有一丝自我谴责。他动了动左手,于晚晚会意,将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写字时左手很笨拙,笔画歪斜:
“画呢?”
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关心那幅画。于晚晚眼眶发热:“陈主任亲自在处理,血渍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不会造成永久损伤。他说让你安心养伤,其他的都别管。”
沈砚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写下第二个问题:
“以后还能修复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沉重,让于晚晚几乎无法呼吸。她想起医生的嘱咐——要慢慢告诉他,但对着沈砚那双清醒到残酷的眼睛,她无法说谎。
“医生说要看恢复情况。”她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回答,“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康复,一步一步来。”
沈砚没有再写字。他闭上眼睛,但于晚晚看见他睫毛在剧烈颤抖,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某种巨大而无形的痛苦。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种沉默的崩溃,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天亮时,陈主任来了。老人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站在床边,看着沈砚缠着纱布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小沈,画保住了。”他的声音沙哑,“我用酶溶剂和去离子水做了紧急处理,血渍基本去除了。接笔的部分……等你好了再继续,不急。”
沈砚点了点头,用左手写了“谢谢”。
“中心那边,”陈主任顿了顿,“我给你请了病假,半年。带薪的。调查组那边……正好也可以缓一缓。”
这几乎是在明示:手伤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舆论压力的缓冲。但沈砚脸上没有任何庆幸的神情,反而更加晦暗。
陈主任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寂静。于晚晚去打开水,回来时看见沈砚正试图用左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他的动作笨拙而艰难,杯子在指尖摇晃,水洒了出来。
于晚晚快步上前想帮忙,但沈砚用眼神制止了她。他咬着牙,一点一点调整手指的位置,终于将杯子握稳,颤抖着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水。整个过程花了将近一分钟,水洒了一半在病号服上。
放下杯子时,他的额头上已渗出汗珠。那不是因为费力,而是因为屈辱——一个曾经能在方寸之间操控毫厘的修复师,如今连喝水都如此狼狈。
于晚晚用毛巾轻轻擦去他衣服上的水渍,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尊严的崩塌,只能由他自己一砖一瓦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