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平镇,林家老宅。
夜色悄无声息地漫过青瓦屋檐,堂屋里点起一盏昏黄的灯泡。
林晓梅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目光下意识地又往门外漆黑的巷道瞟了一眼,随即收回。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声音放得轻缓:
“吴记者,蒋老师,刘主编,咱们先吃饭吧。”
饭菜的热气在昏黄灯光下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隐约的焦灼。
吴正义放下手中的报纸,与蒋文明、刘光明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都看得出林晓梅故作镇定的神色下,那掩饰不住的担忧。
“好,先吃饭。”
吴正义点点头,率先拿起筷子,
“富民兴许是有事耽搁了。晓梅,你也别太担心。”
话虽这么说,但饭桌上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屋外,夜色更浓了,几声犬吠远远传来,更衬得这老宅一片寂静。
“晓梅,”
吴正义吃了两口饭,开口道,
“等吃完饭我就得回矿上去了。周清平他们还等着我带消息回去。过几天矿上会调休,我再出来跟你们碰头。”
“好,你在矿上一切小心!”林晓梅低声嘱咐道。
“放心,我会注意的。”
吴正义点点头,又看向蒋文明和刘光明,
“蒋老师和刘主编已经订了镇汽车站旁边的平安旅社,环境还算清静。”
林晓梅有点讶异,“怎么不住家里?家里有多余的房间。”
蒋文明和刘光明相视一眼。蒋文明温和地解释道:
“晓梅,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这次来龙平镇,身份比较敏感,住在旅社更方便些,也免得给你们添不必要的麻烦。
镇汽车站人员的流动性比较大,你们过来找我们不容易引人注意。
如果每次碰头都在这里,我怕时间长了,万一传到林建国父子的耳中,会不安全。”
林晓梅赞同地点了点头。
蒋文明顿了顿,神情转为严肃:
“另外,柳家湾村那几个因征地死去的村民家属,还需要你费心说服他们来见我。
我会免费帮他们打官司,讨一个公道。”
林晓梅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吃完晚饭,吴正义、蒋文明、刘光明三人一起离开了林家老宅。
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安静下来。
夜色浓重,但山口村的土路上却人影幢幢。
周远川家门口围了一圈村民,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照在柳翠萍那张哭得红肿的脸上。
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声音嘶哑:
“我的清海啊!我的傻儿子呀!你怎么就那么憨,那么听人摆布啊!
那征地公告是你能撕的吗?那是人家的阎王令,你上去撕,不就是把脖子往人家的刀口上送吗?
现在好了,你被抓了,在里头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我的傻儿子啊!”
她猛地抬头,死死瞪着门槛内的王凤英和周远川,眼神里混杂着悲痛、绝望和一股疯狂的恨意:
“可你们呢?你们这些撺掇他、鼓动他出头的人呢?
你们倒是安安稳稳坐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清海可是口口声声喊你们‘二叔’、‘二婶’的啊!
你们......你们这不是拿我家清海当枪使,当肉盾去挡灾吗?”
她的哭嚎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周清海的媳妇张松娇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帮腔,声音尖利:
“就是,要不是有人在后头递话,清海他......他哪有那个胆子!
现在出事了,撑腰的人倒缩回去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把我们孤儿寡母往死路上逼吗?”
王凤英站在门内,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
她不是怕,是又急又气,心口堵得发慌。
她想反驳,可看着柳翠萍痛不欲生的模样,许多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远川眉头拧成了疙瘩,疲惫和无奈刻在额头的皱纹里。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沉痛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翠萍,松娇,你们的心情我懂,我心里也跟刀割一样!
清海是我亲侄子,我能害他吗?昨天在矿上,那是什么阵仗你们也看见了!
我们拦着,是怕你们再吃亏,怕事情闹到更没法收拾的地步啊!”
“没法收拾?”
柳翠萍凄厉地打断他,
“你们现在知道已经没法收拾了!我儿子被抓走了,你们说的‘从长计议’、‘想办法’,
办法呢?人在哪里?
我看你们就是见我们娘俩好欺负,拿好话糊弄我们!
说不定......说不定你们私下里早就跟矿上有了别的说道,就瞒着我们这些傻子!”
“就是!”
张松娇紧跟着喊道,
“我可听人说了,龙平煤矿要找咱们山口村的代表去谈话,说征地的事情。
二叔就是他们指定的其中一个代表!
凭什么让您做代表?您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族长!
依我看,二叔明明就已经被龙平煤矿给收买了,咱们村里人还蒙在鼓里呢!”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里顿时起了低低的骚动。
怀疑、猜忌、焦虑的目光在夜色中交织闪烁。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声带着怒气的呵斥:
“张松娇,你放什么狗屁!”
只见徐美华抱着女儿周念薇,在周清江和周清理的护送下,挤开人群冲了进来。
她先是恶狠狠瞪了张松娇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看得张松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随后她才转向柳翠萍,声音又急又亮:
“翠萍婶子,你糊涂了吧!逮着谁咬谁?远怀叔(村支书)刚才被你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们又跑来二叔二婶家闹!
二叔二婶为了清海的事,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二叔头都破了!
这些,你们都没长眼睛看吗?你们只知道哭、只知道闹,听别人随便挑拨几句,就跑来对着自己人捅刀子!”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也红了:
“二叔一开始就让大家不要冲动,可清海呢,硬是要去撕那破公告,他听了二叔的话吗?
他被抓了,是二叔带着人冲在最前面,今天也是二婶冲在最前面。您说话也要凭点良心!”
徐美华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了柳翠萍几近癫狂的情绪上。
柳翠萍张着嘴,哭声噎在喉咙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可徐美华却没作罢,她向前了两步,手指都快戳到张松娇的鼻尖了,
“张松娇,二叔虽不是村干部、也不是族长,可但凡村里有事,他哪次不是第一个站出来主持大局。
‘被煤矿收买’这种没影儿的混账话,你也敢往外喷?
二叔要是真被龙平煤矿给收买了,那他今天还拦着你们去矿上拼命干什么?你们一家被打死了,对他又有什么坏处?他依旧可以当他的‘代表’、拿他的好处!
可他是怎么做的?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吧!”
原先一边倒的同情和猜疑,在徐美华这通连珠炮似的痛斥下,开始动摇、分化。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内容已然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