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冲入京城德胜门。
马是上好的河西战马,此刻却口吐白沫,四蹄打颤,眼看就要力竭倒地。马背上的骑士更惨——铠甲破烂,满脸血污,左臂用布条胡乱包扎着,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发黑发硬。
可他的背挺得笔直,右手死死攥着一面沾满尘土却依然能辨认出纹样的旗帜:玄底金边,正中一只展翅的猎鹰。
镇北王的军旗。
守城士兵刚要上前阻拦,骑士已经嘶声高喊:
“八百里加急——西北大捷!镇北王破敌巢穴,斩首三百,救出工匠三十七人——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士兵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战马猛地发力,冲过城门,踏着青石板路,朝皇城方向狂奔而去。马蹄声如雷,在午后的街道上炸开,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刚才那是……镇北王的旗?”
“西北大捷?不是说王爷去平叛吗?怎么还救出工匠了?”
“三十七人……我的天,这得是多大的案子?”
议论声如潮水般在街道上蔓延。而马背上的骑士,已经冲过了三条街,来到了刑部门前。
他勒住缰绳——如果那还能叫勒住的话。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然后轰然倒地,口鼻喷出带着血沫的白气,抽搐两下,不动了。
骑士也从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石阶前。
刑部门口的差役们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为首的班头认出了那面军旗,脸色大变:“快!扶起来!这是镇北王的人!”
两个年轻差役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骑士扶起。骑士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杨……杨阁老……在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好几口气。
“在!在!”班头连声道,“阁老正在大堂议事,我这就去通报——”
“不……”骑士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带我……去见阁老……现在……马上……”
班头不敢怠慢,和另一个差役一左一右架起骑士,几乎是拖着进了刑部大门。
穿过前院,绕过影壁,来到大堂。
大堂里,杨钰安正和几位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商议着什么,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阴云。听到动静,众人齐齐转头。
看到被架进来的骑士,看到那面军旗,杨钰安猛地站起身。
“王爷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骑士被架到堂中,差役们松开手,他踉跄两步,勉强站稳。然后,他用还能动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包裹得严严实实,用火漆封口,火漆上印着镇北王府的徽记。
“阁老……”骑士单膝跪地,双手捧上包裹,“王爷……军报……”
话没说完,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杨钰安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同时对左右喝道:“快!传太医!还有,拿水来!”
骑士被扶到椅子上,有人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几口。他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眼睛还是紧闭着,呼吸急促。
杨钰安顾不得其他,迅速拆开包裹。
里面是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封军报。普通的军报格式,但内容却让杨钰安的手猛地一抖:
“臣萧烬谨奏:丁丑年九月三十夜,臣率玄甲卫精锐三百,突袭西北黑风山‘蛛网’巢穴‘雀巢’。激战两时辰,破敌寨门,斩首三百二十七级,俘获四十三人。于巢穴地下工坊中,救出被囚工匠及眷属共三十七人,其中包括前兰台殿司库陆文渊……”
陆文渊。
陆清然的父亲。
杨钰安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他继续往下看:
“……经初步审讯,此巢穴为‘蛛网’北方使马天彪所辖,专司军械制造、毒药研制、工匠囚禁。巢穴中搜出大量往来密信、账册、毒物配方,已全部封存,专人押送返京。另,于马天彪住所暗格中,发现此物——”
军报到这里,笔迹突然加重,墨迹都洇开了:
“——半枚虎符。形制与威北侯慕容恪所持虎符完全吻合,可确认慕容恪与‘蛛网’勾结无疑。臣已命人控制慕容恪旧部,详情容后续奏报。”
虎符。
威北侯慕容恪的虎符。
杨钰安的手开始发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军方最高层的将领,与“蛛网”勾结。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贪腐谋逆,这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他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封信。
信纸很普通,但上面的字迹,杨钰安一眼就认出来了——和陆清然之前给他看的那几封“主人”指令信,笔迹一模一样!
苍劲有力,每一笔都像刀刻斧凿。
信的内容很短:
“天彪吾弟:京中事急,清然已近真相。端妃有孕,可暂保无虞,然此女不可留,寻机除之。若事不成,可启动‘丙寅旧案’,嫁祸萧烬。西北之事,务必谨慎,若萧烬追查,可弃‘雀巢’,保全人员。切记,先帝之秘,永不可现。蛛网不破,吾等方安。”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朵莲花,绽放在蛛网中央。
和陆清然发现的那封信,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收信人从“福安”变成了“天彪”。
杨钰安的心沉到了谷底。
“主人”不仅给高福安下了命令,也给西北的马天彪下了同样的命令——除掉陆清然,如果不行,就嫁祸萧烬。
这是一个针对陆清然和萧烬的双重杀局。
而第三样东西……
杨钰安拿起那样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
白玉质地,温润如脂,雕刻成莲花的形状。玉佩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但雕工极其精湛,连花蕊都丝丝分明。玉佩的背面,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
“长春”。
和他在高福安密室里发现的那枚玉佩,一模一样。
不。
不完全一样。
杨钰安将两枚玉佩凑到一起,在灯光下仔细对比。
高福安的那枚,莲花的花瓣是五片。
而这枚,是六片。
多了一片。
而且,这枚玉佩的玉质更温润,雕工更精细,莲花的花蕊部分,还嵌着一点极细微的金粉——在灯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光。
“这是……”
杨钰安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缓过气来的骑士。
“这玉佩,是从哪里找到的?”
骑士挣扎着坐直身体,声音依然沙哑,但清晰了许多:
“回阁老……是从马天彪的……贴身衣物里找到的。缝在内衬里……王爷审问他时,他死活不开口……后来搜身,才发现的……”
“马天彪人呢?”
“死了。”骑士的声音低沉下去,“抓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服毒了……和京城那个高福安一样……毒囊藏在牙缝里……”
又是服毒。
又是死无对证。
杨钰安闭上眼睛。
他想起高福安临死前说的话。
“能藏在深宫十几年……能掌控整个‘蛛网’……能让端妃言听计从的人……”
深宫十几年。
端贵妃入宫十二年。
如果“主人”在端贵妃入宫前就已经在宫里,那ta应该见过先帝,甚至……侍奉过先帝。
而长春宫……
杨钰安猛地睁开眼睛。
“郑严!”
刑部侍郎郑严连忙上前:“下官在。”
“你之前说,长春宫的秦嬷嬷,可能去了浣衣局?”
“是。下官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浣衣局那边回话说,秦嬷嬷三年前就病死了,尸体已经烧了,骨灰撒在了乱葬岗。”
病死了。
三年前。
时间对得上。
三年前,正好是“蛛网”开始加快动作的时候——皇帝开始暗中调查先帝之死,“蛛网”开始增加“安神香”的剂量,开始策划“病重禅位”计划。
秦嬷嬷“病死”了。
然后,“主人”的指令信,开始频繁出现。
如果秦嬷嬷就是“主人”,那她的“死”,很可能只是金蝉脱壳。她换了个身份,继续隐藏在深宫,继续掌控“蛛网”。
可一个老嬷嬷,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杨钰安看着手里的两枚玉佩。
一枚五瓣莲,一枚六瓣莲。
五为阴,六为阳。
五瓣莲是给高福安的——太监,阴人。
六瓣莲是给马天彪的——武将,阳人。
“主人”在根据收信人的身份,选择不同的信物。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主人”心思缜密,注重细节。
也说明,“主人”对宫中和朝中的规矩、禁忌,了如指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老嬷嬷?
“阁老……”
郑严的声音把杨钰安拉回现实。
“嗯?”
“这捷报……要立刻呈报宫里吗?”郑严低声问,“陛下昏迷,皇后娘娘主事,端贵妃协理……如果要呈报,该呈给谁?”
杨钰安沉默了。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按理说,军报应该呈给皇帝。可皇帝昏迷。
呈给皇后?皇后失势已久,柳家倒台后,她虽然还在位,但已经没什么实权了。
呈给端贵妃?她正怀着龙嗣,协理六宫,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
如果端贵妃真的是“蛛网”的人,或者至少是“蛛网”的棋子,那这军报呈给她,就等于告诉了“蛛网”:萧烬已经破了西北据点,拿到了证据。
那“蛛网”会怎么做?
狗急跳墙。
加速行动。
甚至……提前对皇帝下手。
杨钰安的背上渗出冷汗。
“先不呈。”他做出了决定,“军报内容,仅限于在场诸位知道。如果有人泄露……”
他环视一周,眼神如刀。
“以通敌论处。”
堂中所有人都低下头:“下官明白。”
杨钰安又看向那个骑士:“你叫什么名字?”
“回阁老,末将王虎,镇北王府亲卫营校尉。”
“王校尉,”杨钰安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一路辛苦了。你先去疗伤休息,等王爷回京,老夫亲自为你请功。”
王虎挣扎着起身,抱拳行礼:“多谢阁老。但末将……还有一事禀报。”
“说。”
“王爷让末将带一句话给陆司正。”王虎的声音很认真,“王爷说:西北已平,证据已得,京城之事,请她务必谨慎。若遇危险,可持此物——”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令牌,玄铁打造,正面刻着“镇北”二字,背面刻着一只猎鹰。
“这是王爷的贴身令牌。”王虎双手奉上,“见此令,如见王爷。王爷在京中的旧部、暗桩,见此令都会听从调遣。”
杨钰安接过令牌,触手冰凉。
萧烬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陆清然,说明什么?
说明他已经把陆清然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也说明,京城的局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陆司正她……”杨钰安顿了顿,“她去西山了。”
王虎的脸色变了:“西山?去做什么?”
“救顾临风。”杨钰安的声音很沉,“顾临风被‘蛛网’抓了,关在西山矿洞。他们用顾临风的命,逼陆司正独自前往。”
“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前就出发了。”杨钰安看了一眼铜漏,“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王虎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阁老,末将请求带人去西山!”
“不行。”杨钰安摇头,“陆司正走前交代过,如果她带人去,或者杨阁老派人去,顾临风立刻就会死。她必须一个人去。”
“可那是陷阱啊!”王虎急道,“‘蛛网’既然敢抓顾大人,就一定有把握设下天罗地网!陆司正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她知道。”杨钰安的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去了。”
堂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陆清然明知是死路,还是去了。
为了救顾临风。
也为了……不连累其他人。
“那现在怎么办?”郑严低声问,“就眼睁睁看着陆司正……”
“等。”杨钰安闭上眼睛,“等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陆司正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老夫亲自去西山。”
“阁老!”郑严惊道,“您不能去!您是内阁首辅,是三朝元老,如果连您都……”
“如果连陆司正都回不来,那说明‘蛛网’在西山布下的局,远超我们的想象。”杨钰安打断他,“到那时,老夫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已经偏西,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更何况,”轻轻声说,“如果陆司正真的回不来了……那老夫这条老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堂中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王虎粗重的呼吸声,和铜漏滴水的声音。
一滴,一滴。
像生命的倒计时。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差役冲进来,脸色煞白:
“阁老!不好了!宫里……宫里出事了!”
杨钰安猛地转身:“什么事?”
“端贵妃……端贵妃突然腹痛不止,见红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去了长春宫,说是……说是龙嗣可能保不住了!”
“什么?!”杨钰安的脸色瞬间变了。
端贵妃见红。
龙嗣不保。
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意外?
还是……阴谋?
“还有……”差役喘着气,继续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刚才去了长春宫,现在还没出来。宫门已经关了,任何人不得进出!”
皇后去了长春宫。
宫门关了。
杨钰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明白了。
“蛛网”要动手了。
端贵妃的“龙嗣”出了问题,皇后被卷进去,宫门关闭——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封锁消息。
隔绝内外。
然后,在深宫之中,完成最后的杀局。
目标是谁?
皇帝?
皇后?
还是……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郑严!”杨钰安厉声喝道。
“下官在!”
“立刻调集刑部、大理寺所有能调集的人手,包围皇城!没有老夫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王校尉!”
王虎挣扎着站直:“末将在!”
“拿着王爷的令牌,去联系王爷在京中的旧部、暗桩。告诉他们,王爷有令:京城有变,全力护驾!”
“是!”
杨钰安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军报,那封来自西北的捷报。
捷报来了。
可危机,却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大堂。
秋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背影,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第32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