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尖锐而阴冷,仿佛直接刺入骨髓,林渊握着伞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这把伴随他穿越了九百余次轮回的锈伞,第一次展露出除遮蔽风雨之外的异样。
屋内,昏黄的油灯光芒被摇曳的烛火切割得支离破碎。
孤食婆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看不出丝毫情绪。
她没有理会林渊的戒备,只是用那双枯槁如鹰爪的手,将一碗黑乎乎的米粥推到他面前。
粥很稠,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林渊没有动。他看见,在黑色的粥底下,隐约压着一块白色的东西。
孤食婆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从滚烫的粥底将那块东西夹了出来,随手丢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那是一块兽骨打磨成的骨牌,上面用朱砂刻着两个小字,以及一个数字:庚子·弃七。
“喝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这是你应得的。”
林渊的目光越过骨牌,望向老妪身后那面斑驳的土墙。
墙上,竟整整齐齐地钉着七十二枚一模一样的骨牌,排列的轨迹玄奥莫测,仿佛是一片微缩的星轨。
“这些……”他喉头发干。
“这些,都是在那一夜,喝过天上落下的血雨,还活下来的孩子。”孤食...婆缓缓转过身,用一根枯枝般的手指指向那片骨牌星轨,“他们都成了‘种子’,就像你一样。昨夜,有十三个孩子开始在睡梦中呓语,喊着同一个名字——‘葬主’。”
林渊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手腕上的万拒之环在此刻发出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震颤,与墙上每一枚骨牌都产生了共鸣。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拒命者”之间独有的感应。
这七十二个孩子,竟然全都成了活着的“拒命者”!
“不对!”一旁的阿织忽然压低声音,惊恐地捂住了嘴,“他们的心跳……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跳频率,和我们在命源井深处看到的那些胚胎,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躺在角落草堆上、一直因命源枯竭而昏睡的夜凝霜,突然痛苦地蜷缩起来,嘴唇翕动,发出了破碎的呢喃:“东南……三百里……铁脊岭……他们在……烧孩子……”
烧孩子!
三个字如惊雷般炸响在林渊耳边。
他猛地站起,身上凛冽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三百里,铁脊岭,正是那十三个说梦话的孩子所在的方向之一!
“别去!”阿织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如纸,“这是陷阱!清道夫早已在各处‘种子’的聚集地布下了‘诛逆剑阵’,就等着觉醒者自投罗网,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就在阿织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狂暴的风雨竟诡异地停歇了。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无踪。
一道瘦削而孤高的身影,撑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伞,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屋檐。
那身影在院中短暂停驻,似乎朝院里的水缸里投了什么东西,随即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雨中客!
林渊瞳孔骤缩,一步跨出屋外。
院中的大水缸水面,一圈圈涟漪正在散开。
他伸手探入冰冷的雨水中,捞起了一枚冰冷坚硬的金属片。
那是一块命锁钉的残片,上面还沾染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在残片的内侧,用一种极其精密的针尖,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第九百零二次轮回,别信鼓声。
别信鼓声?
林渊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铜面驼奴,想起了那永不停歇、仿佛能敲进人灵魂深处的鼓点。
难道……连驼奴的鼓声,都是被篡改过的记忆,一个引导他走向错误终点的陷阱?
他握着碎片回到屋内,孤食婆已经点亮了另一盏油灯,昏暗的房间顿时亮堂了不少。
她从床下的一个暗格里,捧出了一本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残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这是我丈夫留下的《弃谱录》。”老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林家每一代,都会秘密遗弃三十六名出生时带有特殊胎记的婴儿。他们美其名曰‘净化血脉’,实际上,是恐惧这些孩子血脉中潜藏的力量会彻底觉醒,威胁到主家的地位。”
她的手指翻动着脆弱的书页,最终停在其中一页,指向一个被圈起来的名字。
“你妹妹……也在这上面。”
林渊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死死盯住那个名字旁边的编号:壬午·零九。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那个在他轮回记忆中,不断重复着“哥哥,回家”的回声侍女,那个指引他一次次走向“容器”宿命的虚影,就是他的亲生妹妹!
她没有被遗弃后死去,而是被林家炼制成了一个活体信标,一个确保他这个最重要的“容器”能按时回归的工具!
滔天的愤怒与悲恸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嘶哑地问:“这些孩子……还有救吗?”
孤食婆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他们的命,从喝下血雨那一刻起,就不再属于自己了。除非……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命,借给他们。”
夜色深沉,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
林渊盘坐在冰冷的院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将那七十二枚骨牌在身前一一排开,摆成了与墙上一般无二的星轨之阵。
随即,他摘下了手腕上的万拒之环。
没有丝毫犹豫,他催动体内仅存的命源之力,将万拒之环置于阵法中央。
嗡的一声,银色的光环爆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光芒,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银色丝线从光环中延伸而出,精准地连接上每一块骨牌。
他在用自己身为“零号容器”的命格,强行与这七十二个孩子的命运建立连接,将自己的存在短暂地“共享”给他们!
刹那之间,三百里外的铁脊岭。
一处被火把照得通明的山谷内,十一名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少年被上百名黑甲清道夫团团围困。
他们眼中满是绝望,但在万拒之环连接骨牌的瞬间,这十一名少年同时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古老而玄奥的归墟纹路,一股不属于他们的、磅礴而苍凉的力量,自血脉深处苏醒。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被林渊救下的青鳞少年。
他低吼一声,一滴鲜血从嘴角滴落。
那滴血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竟发出了“嗤嗤”的腐蚀声,转瞬间便熔穿了一个通往地底的孔洞!
“诛杀逆种!”清道夫队长厉喝一声,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刀当头斩下。
然而,这一次,青鳞少年没有再逃。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然,反手抓起一把混着腐殖质的黑土,猛地塞进自己嘴里!
“腐殖化纳!”
他全身的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爆响,竟在瞬间异化增生,从体内刺穿皮肤,化为无数锋利的骨刺。
他像一头挣脱囚笼的洪荒凶兽,不闪不避地迎着刀光扑向了敌人!
惨烈的战斗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青鳞少年浑身浴血,单膝跪在尸骸之中,剧烈地咳着血。
在他紧握的手中,攥着一朵由纯粹能量凝结、散发着彻骨寒气的冰焰花——那是夜凝霜在昏迷前,凭最后一点力量释放出去的求救印记。
与此同时,荒村茅屋之内,那片骨牌星轨齐齐剧烈震动。
其中一块原本空白、没有任何记号的骨牌上,竟缓缓浮现出三个血红色的字:雨中客。
孤食婆一直浑浊不堪的双眼,在看到那三个字时,猛然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他……原来是他……”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震惊与了然,“他是第一个从清道夫‘种子’序列中逃出来的人……也是当年,你娘在被带走之前,亲手放走的那个孩子。”
林渊心神剧震,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
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岗之上,那个撑着锈伞的孤高身影再次出现。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天地间的风雨融为一体。
在林渊的注视下,他缓缓举起了握着伞柄的右手,锈迹斑斑的伞尖,遥遥指向了最遥远的北方——传说中,那三十六座镇压着世间气运的通天碑所在的方向。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有些不同了。
林渊凝神细听,风声雨声之下,一种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异响,正从四面八方的大地深处,隐隐传来。
那声音低沉、规律,充满了不容抗拒的意志,仿佛有某种无比沉重的巨物,正在被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夯入这片村落周围的土地。
一声,又一声。
像是为整个世界钉下棺椁的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