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工作会议结束,我向郭副省长请了两天假,驱车返回韩家村。
吉普车行驶在熟悉的乡间土路上,路过几个村庄,都能看到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今年有了“百团大战”的支援,很多地方的春耕进度都比往年快了不少。
但我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星火工业园现在的近万名工人、学员,每天消耗的粮食是个不小的数字。虽然去年全省粮食丰收,省里给工业园调配了定额供应,韩家村周边的几个生产大队,把自家节省下来的余粮送了过来。
韩家村,这个我重生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四年前,这里的村民还吃不饱饭,靠挖野菜、啃树皮度日。如今,在科学种植和水利改良的推动下,韩家村不仅实现了粮食自给,每年还能向国家上交超额公粮。
可他们自己呢?依然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把省下来的粮食,送到了星火厂。
车子驶入韩家村地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看到吉普车,一个眼尖的老汉站起身,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喊道:“是浩娃子!浩娃子回来了!”
这一嗓子,让整个村子都动了起来。
等我下车时,村道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四年过去,很多面孔都老了,但精神头明显好了不少。孩子们穿着虽然还有补丁,但脸色红润,不再像当年那样面黄肌瘦。
“浩子!真是浩子!”
“哎呀,快看,长高了!壮实了!”
“听说你在太原搞了个大工厂,还搞了啥‘百团大战’?”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有的拉我的手,有的拍我的肩膀,那份亲热劲儿,让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都让让,让浩娃子喘口气!”
人群分开,李书记走过来。四年时间,这位书记头发白了大半,但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李书记!”我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书记上下打量我,满意地点头,“嗯,像个大人样了!走,去大队部说话!”
“看到没?”李书记指着学校,语气里满是自豪,“按照你说的,咱村适龄娃娃,一个不落全上学了!王老师从县里请来的,正经师范毕业!”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到了大队部,李书记让会计倒了水,关上门,这才正色道:“浩娃子,你这次回来,是看种植情况?”
“是,也不全是。”我喝了口水,斟酌着措辞,“李书记,星火厂那边的情况,您知道。上万人吃饭,粮食压力不小。”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去年咱韩家村, “全村粮食总产量,三百八十二万七千六百斤!扣除种子、饲料、必要的储备粮,计划上缴国家公粮……三百零五万斤!”柳林大队、王家洼大队、石头沟大队,虽然没有韩家村产的多,但情况都差不多。几个大队一合计,匀出几十万斤,给星火厂送去了。”
他抬头看我:“浩娃子,你说实话,够不?不够俺们再想办法!”
我心里一紧:“李书记,这……这可是你们的口粮啊!”
“啥口粮不口粮的!”李书记笑了,“你是不知道,现在日子好了!家家都有存粮,地窖里红薯、土豆堆着,院墙挂着玉米棒子。再说,今年春耕有你们那个‘百团大战’支援,进度快,秋天收成只会更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浩子,你还记得四年前不?六一年春天,咱们村饿死七个人。王老汉家的小闺女,才五岁,临走前攥着半块观音土……那场景,俺一辈子忘不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现在呢?”李书记眼睛发亮,“现在咱们不仅能吃饱,还有余粮!这是谁的功劳?是你带来的高温堆肥,是你教的水利改良和轮作套作,是王教授他们的科学种田!这些,都是你给咱带来的!”
“所以啊,”他拍拍我的手,“送点粮食过去,算啥?是应该的!你们那些年轻人,在为国家搞建设,在学本事,不能饿着肚子!俺们农民别的没有,力气和粮食,管够!”
这番话,说得我喉咙发堵。
四年前,我重生来到这个时代,带着2025年的记忆和思维,内心深处其实有着一种“降维打击”的优越感。我帮村民,最初是为了站稳脚跟,是为了积累第一桶金,甚至带着一丝“施舍”的心态。
但这四年来,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种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情义。
他们记得每一份恩情,并以十倍、百倍的方式回报。
这种集体主义的精神,这种“你帮我一把,我记你一辈子”的价值观,在2025年那个信任缺失、精致利己的社会里,几乎已经绝迹了。
“李书记,”我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粮食的事,我代表星火厂谢谢大家。但有个事,我得跟您商量。”
“你说。”
“是这样,”我整理着思路,“大家把余粮捐出来,心意我们领了。但长期这样不行。我有个想法——星火厂现在每个月有肉食供应定额,虽然不多,但匀一匀,可以每个月给咱们这几个大队,每家每户补贴一斤猪肉或者羊肉。”
李书记刚要说话,我摆摆手:“您先听我说完。要不这样也行——星火厂出资,给每户发一只小猪仔或者小羊羔,让大家养着。饲料我们来想办法,年底养大了,我们按市价收购,或者大家自己留着吃、卖钱都行。”
这个想法,是我基于后世“产业扶贫”逻辑提出的。直接给钱给物,容易养成依赖;但给生产资料,给发展机会,才能形成良性循环。
李书记听完,沉默了半晌。
他掏出烟袋,慢慢地装烟,点火,吸了一口。烟雾在屋里缭绕。
“浩娃子,”他终于开口,“你这个心,俺领了。但这事,恐怕行不通。”
“为啥?”
“你想啊,”李书记敲敲烟袋,“给每户发肉?那别的村呢?柳林大队、王家洼大队也捐粮了,你给不给?给了他们,再远的村呢?听说‘百团大战’支援了七十二个大队,那些大队的社员知道了,咋想?”
“再说发猪仔羊羔,”他继续说,“是好事。但你想过没有,猪要喂吧?羊要吃草吧?现在虽然粮食宽裕了,但喂猪的精饲料还是缺。你让星火厂出饲料?那得多少?上万头猪的饲料,你们负担得起?”
“还有更重要的,”李书记看着我,眼神深邃,“浩娃子,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你是星火厂的领导,是‘百团大战’的组织者。你的一举一动,很多人看着。你今天给韩家村发猪仔,明天就可能有人告到省里,说你搞特殊化,说你拿国家财产送人情。”
我愣住了。
这些,我真的没想那么深。
在2025年的商业逻辑里,对合作伙伴进行利益反馈,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1965年的中国,在集体主义的大环境下,“公平”二字,有着比经济利益更重的分量。
“那……就这么白拿大家的粮食?”我有些不甘心。
“啥叫白拿?”李书记笑了,“这样吧,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俺倒有个主意。”
“您说。”
“星火厂不是缺粮食吗?咱们这几个大队,可以跟星火厂签个长期供应协议。”李书记眼睛发亮,“你们按国家统购价收,有多少收多少。这样,社员们种的粮食能变成现钱,你们也有了稳定的供应渠道。公平买卖,谁也说不出啥!”
这个提议,让我眼睛一亮。
对啊!这才是符合时代特征、又可持续发展的方式!
不是施舍,不是馈赠,而是平等的商品交换。既尊重了村民的劳动价值,又解决了星火厂的实际需求。
“还有猪仔的事,”李书记接着说,“也不是完全不行。但别搞‘每家每户发’,那样太扎眼。你可以以星火厂的名义,跟咱们几个大队合作,办个集体养猪场、养羊场。大队出地、出劳力,你们出仔畜、出技术、包销路。年底赚了钱,按比例分成。这样,是集体经济,是工农合作,谁也说不出毛病!”
我听着,心里豁然开朗。
这就是时代的智慧啊!在集体主义的框架下,寻找发展的空间,既照顾了公平,又激发了活力。
“李书记,您这主意好!”我由衷地说,“就按您说的办!我回去就安排人,来跟大队签协议、谈合作!”
“这就对了!”李书记满意地点头,“浩子,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背后是星火厂,是省委省政府关注的重点项目。做事啊,既要讲情义,更要讲方法、讲政策。”
这番话,让我陷入沉思。
四年来,我一直在学习适应这个时代。从最初的价值碰撞,到现在的逐渐融入。但直到今天,在李书记这番朴素的道理面前,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不是简单地把后世经验移植过来,而是要找到与时代精神契合的方式。
“对了,”李书记突然想起什么,“你这次回来,要去看看试验田不?王教授他们正忙着呢!”
“去!当然去!”我站起身,“现在就去!”
韩家村的试验田,已经从最初村东头的二十亩,扩展到了村北、村西三个片区,总共一百五十多亩。
这些试验田,被精心划分成不同的区块,有的种着小麦、玉米等主粮,有的种着大豆、花生等油料作物,有的种着各种蔬菜,还有专门用于品种对比、肥料试验、灌溉方式研究的小区。
田埂修得笔直,沟渠纵横有序,每块田头都立着小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编号、品种、试验内容。
我到的时候,王教授正带着几个年轻技术员,蹲在一片小麦田里观察记录。
四年过去,这位山西省农学家,皮肤晒得黝黑,手上满是老茧,完全看不出大学教授的样子,倒像个地道的老农。
“王教授!”我远远地喊了一声。
王教授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笑容:“韩浩同志!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走过来跟我握手:“听说你在太原搞了个‘百团大战’,动静不小啊!省农技所这边,天天都能听到你们的消息!”
“都是按照您教的方法,科学种田嘛。”我笑着说,“怎么样,今年试验田情况如何?”
“好!非常好!”王教授眼睛发亮,指着眼前的小麦田,“你看这冬小麦,株高、分蘖、穗粒数,比对照田高出至少百分之二十!特别是我们新培育的‘晋麦三号’,抗倒伏、抗病虫害能力都很强,亩产有望突破五百斤!”
五百斤!
在1965年,这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要知道,当时全国小麦平均亩产还不到两百斤。
“走,我带你转转!”王教授兴致勃勃,边走边介绍,“这边是玉米试验区,我们引进了‘金皇后’杂交种,配合新的密植技术和追肥方案,预计亩产可以达到八百斤。”
“那边是油料作物区,我们在试验大豆和花生轮作,既能培肥地力,又能提高总产出。”“还有蔬菜区,”他指着远处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我们引进了大白菜、萝卜、西红柿的新品种,正在试验大棚种植技术。如果能成功,冬天也能有新鲜蔬菜吃了!”
我们沿着田埂慢慢走,王教授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一块试验田的意义和进展。
“韩浩同志,你知道吗?”他突然停下脚步,感慨地说,“四年前我来山西时,省农技所还是个只有十几个人、几间办公室的小单位。研究的,也多是在实验室里搞搞数据,发发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