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气尚未被驱散,琼华殿内已是灯火通明。
周尚宫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异常急促,她手中高高捧着的那一封黄绢奏折,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冷光。
这便是陆明远弹劾苏菱微“矫诏专权”的本章。
奏折之后,还附着一张比对图,左边是当年那份助她离开冷宫的凤诏影本,右边是陆明远从各处搜罗来的、她早年的笔迹,二者字迹的吻合度,高达九成。
“他疯了!他怎么敢!”红绡一把抢过那比对图,气得浑身发抖,“娘娘!若不是他当年拼死从内务府库房调出账册,我们哪有银钱打点上下?若不是他里应外合,我们怎么可能扳倒高家?他……他这是忘恩负义,是恩将仇报!”
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红绡愤怒的喘息声。
苏菱微却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地落在奏折之上。
她的指尖,如抚琴弦般,轻轻滑过那张笔迹对照图,最终停在了一个“摄”字上。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你看这‘摄’字的最后一笔,那个提钩,是不是比我平日的写法,多了一丝不易察探的顿挫?”
红绡一愣,凑过去仔细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苏菱微没有解释,只是转头对沉香姑姑道:“去把我书房暗格里那半页《齐民要术》残笺取来。”
不多时,一张泛黄的残笺被呈上。
这是当年那个名叫小砚的少年,在宫中为她磨墨时,偷偷赠予她的。
少年家学渊源,一手字写得风骨天成。
残笺上恰好也有一个“摄”字,笔锋凌厉,收尾处的顿挫,与那份弹劾奏折上的笔迹,竟如出一辙。
苏菱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似讥诮,又似悲凉。
“他不是在揭发我,”她轻轻放下残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救我。”
不等众人从这惊天逆转中回过神来,一个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当日下午,内阁首辅张维、次辅李默、阁老钱谦三位元老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直指“凤诏案”动摇国本,请圣上彻查,并立刻暂停惠妃参决军机之权。
一时间,朝野震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养心殿那位年轻的天子身上。
萧玦迟迟没有表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先开口的竟是苏菱微自己。
她主动递上一纸请旨,言辞恳切:“臣妾身正不怕影斜,为证清白,愿开琼华殿密档,任由御史台与宗人府逐条核查十年来所有密信往来,若有半句结党营私之语,甘受废黜之刑!”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琼华殿密档,那可是她权力的核心,记录着她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联系,她竟敢公之于众?
她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转身便对沉香姑姑下令:“取铁匣来。”
一只沉重的黑铁匣子被抬入殿中,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开启。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兵权虎符,只有一本本厚厚的账册。
苏“菱微随手拿起一本,翻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户部侍郎陆明远,景泰三年,收苏氏白银三千两,换得江南赈灾批文一道。”
这正是她早年为了自保,设局埋下的假账副本。
每一笔“贿赂”,实际上都是她通过陆明远的手,送出去的救命钱。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些惊愕的朝臣,语气淡漠如冰:“诸位大人不是说本宫结党营私吗?那就请天下人都睁大眼睛看一看,这些年来,究竟是谁在收受本宫的‘贿赂’,谁,才是这桩桩件件背后的‘党魁’!”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整个京城,陆府的大门瞬间被惊涛骇浪拍得粉碎。
陆明远将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三日,水米未进。
崔小刀守在门外,心急如焚。
到了第三日深夜,他终于听见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笔墨。”
他推门而入,只见陆明远形销骨立,双眼布满血丝,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他伏在案上,开始写第二份奏折。
崔小刀在一旁誊抄,却骇然发现,陆明远每写下一个字,便会用笔尖刺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砚台,让墨色变得猩红粘稠。
他状若疯魔,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与灵魂,一并碾碎在这份奏折里。
翌日,这份浸染着鲜血的奏章,没有经过通政司,而是悄然送至刑部备案。
其内容,不再是弹劾,而是自请削籍流放,代苏菱微一人承担所有“矫诏”之罪。
柳七娘深夜得到消息,策马赶至陆府,一脚踹开书房的门,怒斥道:“陆明远,你这是做什么?你若死了,谁来证明她是清白的?你要的是一场公正的审判,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是用你的命去当一个愚蠢的殉道者!”
陆明远缓缓抬起头,眼中是死寂般的平静:“七娘,我不能看着她,变成下一个高相,下一个摄政王。这天下,经不起第二个权臣了。”
琼华殿内,苏菱微也得知了这份“血奏”的存在。
她立刻下令,命红裳卫封锁刑部文书房,但只围不入。
她知道,陆明远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转而召来那个最擅长追踪的老棋童,让他默记并推演陆明远近三十日来的所有行踪细节。
很快,一个规律被找了出来:陆明远每日黄昏,必定会独坐书房西窗下,焚烧一封信。
其动作规律、精准,犹如一座永不失准的钟摆。
苏菱微的指尖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一个大胆的推断在她心中成型:陆明远手中,必定藏着一份能为她彻底翻案的关键物证,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敢、或者说不愿公之于众的物证。
她没有去动刑部,也没有去闯陆府。
她转而派人秘密召见了一位老人——那位曾经因为拒绝修改账目,而被陆家“体面”辞退的老账房。
苏菱微许以安顿其子孙的前程,老人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抄账簿。
“娘娘,”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家主君在户部十年,俸禄从未涨过一文。家中每月的米粮用度,全赖亡妻陪嫁的那几亩薄田支撑……他清廉至此,为何要去贪您那三千两银子啊?”
当夜,琼华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苏菱微将两份奏折并列置于巨大的沙盘之上。
一份是陆明远的弹劾奏章,墨迹冰冷如霜,字字诛心;另一份是刑部密探抄录回来的血奏副本,血迹斑斑,字字泣血。
她凝视了许久,眼中风雷激荡,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忽然开口,对周尚宫下达了一道密令:“持我的令牌,带一队红裳卫去陆府后巷。不必强取,不必惊动任何人,只需守着那个焚烧信纸的石炉,守到三更之后,取走炉中的灰烬。”
四更天,一道黑影果然如鬼魅般从陆府后门潜出,正是小砚。
他熟练地将一叠烧得只剩下半角的绢片,小心翼翼地埋入墙根下的松土里。
待他走后,红裳卫迅速上前,掘出残片。
当那些焦黑的碎片被送到琼华殿,由宫中最巧手的匠人拼合之后,四个几乎无法辨认、却又如惊雷炸响的字迹,赫然出现在苏菱微眼前——
先帝遗诏。
她的指尖,第一次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原来他一直守着能将我从这泥沼中彻底洗清的东西。
他守着这唯一的真相,却宁可用自己的血肉和声名,去为我铺一条自绝的死路。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轰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苏菱微苍白的脸,也仿佛照见了忠诚与背叛之间,那条深不见底、无人敢轻易踏足的窄桥。
那夜,京城的风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一人的心中。
一个比闪电更冷、比雷霆更决绝的念头,已然成型。
风雨飘摇中,琼华殿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