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大理寺的惊堂木却已敲碎了整座皇城的睡梦。
消息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朝堂的混沌——都察院左都御史陆明远,自缚于大理寺门前,身前是弹劾长公主苏菱微的奏章原件,身下是一封以指尖血写就的供状。
罪名只有八个字:构陷忠良,欺君罔上。
求的刑罚,更是骇人听闻:自请剐刑,以谢天下。
龙椅上的萧玦,那张年轻却威严日盛的脸上,怒火与惊骇交织。
他一把将手中的朱笔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疯了!他简直是疯了!”萧玦的胸膛剧烈起伏,“朕要赦免他!立刻!马上!”
然而,传旨的内侍尚未踏出殿门,就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拦下。
“陛下,不必了。”
苏菱微一身绯色宫装,缓步走入殿中,她的神情平静得可怕,仿佛那份足以颠覆朝野的供状,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他想死,便让他去牢里等着。只是这死法,得由我来定。”
阴冷潮湿的大理寺天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
苏菱微挥退了所有狱卒,独自一人走到了最深处的牢房。
陆明远披枷戴锁,一身囚服早已被污血浸透,往日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散乱不堪。
可他依旧坐在草堆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断裂却绝不弯曲的剑。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写满固执与决绝的眼睛,此刻竟洗尽了所有杂质,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像是初冬的第一场雪。
苏菱微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若真信我有罪,为何不呈上证据,在朝堂之上辩个清白,求陛下诛我九族?为何反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一个‘构陷’的罪名?”
“因为证据,会脏了你的名字。”陆明远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呈上去的,是构陷你的证据。天下人只会看到你苏菱微也会被构陷,也会陷入不白之冤。他们会同情你,怜悯你,却也会在心底种下一丝怀疑。”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坦诚:“而我自首,以欺君罔上的罪名赴死。天下人看到的,便是一个奸佞小人,为了扳倒你,不惜赔上性命。你的清白,将再无瑕疵。”
苏菱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以,你用你的死,来为我做嫁衣?”
“不。”陆明远摇了摇头,那个在北境孤身退敌,在江南独治水患,在京城力推新政的苏菱微。
你不该被这些阴私手段玷污,你应该……被历史记住得干净一点。”
“呵。”一声轻蔑的冷笑从苏菱微唇边溢出,带着刺骨的寒意,“陆明远,你真是天真得可悲。你忘了,历史,从来不由死者书写。”
她转身,绯色的裙摆在昏暗的牢房中划出一道决绝的残影,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琼华殿内,推演阁的核心成员早已到齐,气氛凝重如铁。
苏菱微将一卷刚刚绘制完成的图纸铺在中央的沙盘之上,那是《活局志·心痕篇》的最新一页。
图上,数条颜色各异的曲线交错缠绕,精准地标记着陆明远从“弹劾”到“请罪”,再到“自首”三个阶段所有的行为节点和情绪波动。
“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条急剧攀升后又断崖式下跌的红色曲线上,“他的愤怒、挣扎、决绝……每一步的情绪起伏,都与古籍中记载的‘七星困龙’残局的棋势,完全一致。”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
七星困龙,乃是围棋中最惨烈的一种弃子战术,以连续牺牲六颗棋子为代价,最终造出绝杀之势,困死对方的大龙。
“他将自己,当成了这第七颗、也是最关键的一颗弃子。”苏菱微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以为,只要牺牲自己这颗棋子,就能彻底锁死所有对我的非议,阻止我继续走在这条‘堕落’的路上。”
她的眼中燃起一团幽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愚弄,更是被小看的怒火。
“他想用自己的命来成全我的清白,来定义我的道路?真是……异想天开。”
她拿起一支朱笔,没有丝毫犹豫,在沙盘上那张代表着陆明远命运的棋局图上,狠狠划下了一道全新的线。
那条线,绕过了代表“死亡”的终点,以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角度,强行开辟出了一条生路。
“传我命令。”她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让他活着,亲眼看着——我苏菱微的清白,从不需要任何人用命来成全!”
三日后,金銮殿。
苏菱微手捧一本奏疏,立于百官之前。
奏疏的封皮上,三个大字触目惊心——《废监疏》。
她请求陛下,即刻撤销由她一手创立的“庶民监察院”对七品以下官员的独立评议权,同时,彻底裁撤由她的亲信红裳卫转化而来的“外臣监督组”。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不等众人反应,苏菱微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监督之权,乃国之公器,不可私授于任何一人一派。惩恶之法,必循国家公律,必须公行于朗朗乾坤。今日本宫以私义立制,虽一时出于善心,欲扫清沉疴,长久以往,终将滋生新的弊病,成为比贪腐更可怕的权力怪兽。”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另一本账册,高高举起,正是那本记录着陆明远“受贿”的假账。
“这,是本宫设的局。”她坦然承认,目光直视着龙椅上的萧玦,“目的,就是为了逼他,逼他亮出先帝遗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她将账册与《废监疏》并排放在身前,缓缓躬身。
“我与他,在这盘棋里,都不干净。所以,这盘棋,不该有赢家。”
萧玦看着下方那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沉默了许久,久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最终,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疲惫:“准奏。”
随即,第二道圣旨颁下:陆明远构陷忠良,本应重罪,但念其为人蒙蔽,情有可原,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陆明远出狱那日,风雨交加。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站在巍峨的城门口,最后一次回望那片金碧辉煌的宫城。
雨水混着泥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道刺目的红影,如烈火般冲破雨幕,停在了他的面前。
是红绡。
她依旧是那身干练的红裳卫劲装,高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她没有下马,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文书,用力抛了过去。
“拿着。”她的声音被风雨吹得有些破碎,“这是你当初在青州主持赈灾时,救过的那三百七十户百姓,联名为你写的保书。他们托人送到我这儿,说……宁愿你贪一次银子,也不愿你死一次。”
陆明远僵硬地接住那卷沉甸甸的文书,指尖触及的,是百姓们按下的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他再也抑制不住,这个在朝堂上铁骨铮铮的男人,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在滂沱大雨中失声痛哭。
同一时刻,琼华殿内,幽静无声。
苏菱微亲手将一枚洁白的围棋子,轻轻放入一个紫檀木档案盒中,恰好覆盖住了卷宗上原本写着的“第八案”三个字。
而后,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白子旁边,写下了新的四个字。
第九案:无局之局。
殿外的观弈阁长廊下,顾十三拄着那根乌木手杖,静静地望着殿内摇曳的灯火。
晚风将殿内的一句轻语,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那是苏菱微对身边侍奉的老棋童说的话。
“传令下去,从今往后,推演阁不再耗费心力去预判‘谁会背叛’。”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们要做的,是设计出一套规则,一套让‘背叛’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变得毫无必要的规则。”
顾十三浑浊的老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
他低声喃喃,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这天地说:“她终于……明白了。最高明的棋,不是算计人心,赢过所有人。而是让这棋盘上的所有人,都不想再下这盘棋。”
他缓缓转身,蹒跚着离去。
走到廊下的一口古井旁,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陪伴自己多年的血玉棋子,毫不犹豫地松开手。
“噗通”一声轻响,那枚象征着无数次博弈与杀伐的棋子,永远沉入了井底的黑暗之中。
远处,皇城的钟声悠然响起,宣告着一夜的终结,与新一天的开始。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入殿内,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恰好,落在了那个档案盒里,那枚洁白的石子之上。
仿佛是在祭奠一段终将褪色的故人情义,也像是一个冰冷的预兆——一场席卷了整个前朝的宏大棋局虽已终结,但这座深宫本身,却是一个更大、更古老的棋盘。
当夜,琼华殿的灯火久久未熄。
苏菱微摒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故旧案卷前。
不知为何,陆明远那句“干净”的话语,始终在她脑中萦绕。
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探寻,在这座吞噬了无数人干净与污浊的宫殿里,最初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架最底层,一个尘封已久的箱子上。
那里面,存放着历代被废黜的妃嫔,在冷宫中留下的遗物。
她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箱子,翻阅起一本破旧的日记,指尖无意中划过一页,忽然停住。
在泛黄的纸页边缘,一行与日记主人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熟悉的笔迹,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