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紫禁之巅的金瓦折射出第一缕熹微,却未能驱散太庙前广场上那股凝如实质的寒意。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如利剑般聚焦在丹陛之上,那个身着监正玄色官袍的女子——苏菱微身上。
她是大胤王朝百年来最年轻的钦天监监正,也是权势最盛,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孤臣。
就在司礼监的内官准备唱喏,请她公布新历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白色身影自百官末列走出,一步步踏上石阶。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来人竟是裴观星,那个曾与苏菱微并称“钦天监双璧”的天才,此刻却身着一袭象征罪人的素白长衣,长发未束,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眸,亮得像两颗即将燃尽的寒星。
他走到丹陛之下,离苏菱微三步之遥,轰然跪倒。
双手高高举起,掌心托着一枚沉甸甸的铜钥,那是开启观星台中枢“浑天仪”的唯一钥匙。
“臣,裴观星,妄动星仪,淆乱天时,致使新历推演险生大谬。”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金石落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臣自请廷杖八十,削职为民,永不涉星象之学!”
话音落下,广场上顿时炸开了锅。
廷杖八十,那是足以将人活活打死的重刑!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苏菱微剪除异己的最后一击,一场精心策划的杀鸡儆猴。
无数道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然而,苏菱微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没有去看那枚象征着钦天监最高权力的铜钥,更没有理会他的请罪。
她的目光,落在他因彻夜未眠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上。
万籁俱寂中,她终于动了。
一卷黄绫历法稿在她手中“哗”地一声展开,如同一道金色的诏令。
卷首,两个遒劲的名字并列——苏菱微,裴观星。
“三年来,你每夜登上观星台,校准星轨,记录日晷,风雨无阻。这世上若还有人恪守天道,那个人只会是你。”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昨夜擅动浑天仪,并非为了淆乱天时,而是为了验证新历中最后一个时辰的斗转星移。裴观星,你今日之错,不在术,在心。”
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那双洞悉人心的凤眸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彻底看穿:“你宁愿以罪臣的身份被廷杖打死,也不愿以功臣的名义与我同享荣耀。因为在你看来,我苏菱微赐予的一切,都像是施舍。”
“我,”她一字一顿,声震全场,“要你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作为新历的共订者,而非一个摇尾乞怜的赎罪人!”
裴观星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他引以为傲的城府、他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她撕得粉碎。
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是司天监的女官沈织云。
她哭得梨花带雨,不顾一切地将一卷用麻绳草草捆着的竹简塞进裴观星僵硬的手中。
“裴大人,这是……这是你昨夜写的悔奏,我、我没敢上交……”她哽咽着,“可里面,里面一句骂她的话都没有……”
裴观星颤抖着解开麻绳,展开竹简。
那上面不是什么悔过书,而是他昨夜心神激荡之下,在半梦半醒间写下的呓语。
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却又如此陌生:“……她防我,因我太像她:孤独、清醒、不信人间温情。吾辈皆为观星者,于万丈红尘之上,俯瞰众生,却独独忘了如何与一人并肩而行……”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闭上眼,良久,再睁开时,眼中那份偏执的寒光已然消融。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那枚铜钥从掌心轻轻滑落,放在冰冷的白玉石阶上。
它不再是权力的象征,也不再是枷锁,只是一件冰冷的器物。
“若真要……共治天道,”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迎上苏菱微的审视,“请允许我,从此不再隐藏目光。”
苏菱微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她缓缓转身,面向惊疑不定的文武百官,高高举起手中的新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今日起,钦天监增设‘推演参议’一职,由裴观星专司星政合议,勘定天象变数。每年春秋两度,需向六部通报天象预兆,以咨国政。”
她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愈发清越:“监督之权,不可私相授受。但智慧之光,当与世人共燃。”
台下,钦天监最年迈的老更漏官,正下意识地校对着广场上的日晷。
当他看到日影的落点与新历法上标注的时刻分毫不差时,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三十年了……老夫校了一辈子的时辰,这是第一次……天与人,真正同频。”
是夜,观星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裴观星独自一人,正在调试着一台名为“窥天镜”的精密仪器。
他神情专注,指尖拂过冰冷的青铜刻度,仿佛在触摸情人的肌肤。
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
苏菱微缓步走到他身边,手中拿着一页泛黄的纸。
纸张的一角有被火燎过的痕迹,上面是他熟悉的,她的字迹,以及一行他后来补全的推演。
“你说,我从不肯让你站在我身边。”她轻声道,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可你忘了,是我先把你写进了我的推演里。你不信我能容你,我又怎知你愿与我同行?”
她将那页残破的日记,轻轻放入星盘中心的凹槽中,那里本是用来安放校准核心的。
“现在,轮到你来推演我了。”
他望着那行熟悉的字迹,缓缓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微微颤抖。
远处,皇城的钟声悠悠响起,宣告着子时的到来。
沈织云抱着一叠刚整理好的星册,快步跑过连接主殿与观星台的长廊,当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高高的观星台上,不再是一个孤独的身影。
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正同时伸出手,指向同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那一刻,她忽然笑了,眼中泛起泪光,口中不自觉地轻声背诵起不知从哪个孩童口中听来的新编节气歌:“四月风暖柳丝长,钦天监里双影忙。不是君臣不是敌,是那共读天光的人。”
而在推演阁内,苏菱微亲手将一枚剔透的水晶镇纸,放入一个尘封的档案盒中,覆盖住了上面原有的“第十一案”字样,而后提笔,用朱砂写下四个崭新的字:第十二案:无争之弈。
盒中,那页被裴观星补全的日记静静地躺着。
苏菱微的目光落在日记残页那被火燎过的焦黑边缘,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
那场火,烧去的似乎不止是这一页纸的一角。
她的眼神幽深下去,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从记忆的深处悄然浮现,那是一段关于另一份残卷,和一座更为冰冷宫殿的模糊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