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只剩稀疏的水珠还在敲打着那头如小山般倒塌的黑色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混合着硝烟和被雨水激起的土腥气。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依旧聚焦在那具庞大的尸体上，以及那踩在尸山上、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的白色身影。
魏天成从指挥车顶跳下来，军靴踏进没过脚踝的泥浆，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没人说话。
周围两个连的士兵，数百双眼睛，此刻全部盯着那个方向。几分钟前，他们还把枪口对准了那里，准备将这只所谓的“疯狗”打成筛子。而现在，那些枪口都垂了下去，有些甚至直接拄在了地上。
魏天成走得很慢。
他摘下被雨水浸透的战术手套，随手塞进兜里，径直走到鬃毛野猪那颗硕大的头颅旁。那怪物的眼睛还睁着，浑浊的黄色瞳孔里残留着死前的极度惊恐。
它的脖颈处，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碎骨和被彻底扯断的气管。
那是唯一的致命伤。
精准、残暴、一击必杀。
魏天成是个老兵，他太懂这种伤口意味着什么。这不是野兽凭本能的撕咬，这是外科手术般的屠杀。能在那种高速冲撞中找到唯一的弱点，并敢于把自己当作子弹射出去……这需要何等的胆魄和计算？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猪头，对上了一双褐色的眸子。
林凡就坐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沾满血污的毛发滑落，汇聚在脚下，染红了一小片泥水。左前腿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那是肌肉透支后的生理反应，但他没有趴下，背脊挺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那眼神里没有讨好，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平静。
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同类的平静。
“团长……”
副官跟了上来，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不住地往林凡身上瞟，带着掩饰不住的忌惮和一丝狂热，“这……还是狗吗？”
魏天成没回答。
他看到那只叫灭霸的恶犬正缩着脖子蹲在白狗身后，甚至不敢大声喘气；那只叫黑豹的忠犬正警惕地盯着靠近的人群，随时准备扑咬。
这种统御力。
魏天成眯起眼。如果这真是一只发疯的野兽，这会儿应该正忙着啃食猎物的血肉，而不是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在这里接受检阅。
“团长！那是怪物！那就是个怪物！”
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突兀地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厉沉躺在不远处的担架上，半张脸缠着纱布，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输液管被扯得笔直，手腕断口处的绷带瞬间渗出血迹。
“魏天成！你瞎了吗！”
厉沉的声音因为漏风而变得尖锐刺耳，混杂着喉咙里的血痰声，“它杀了我的兵！它咬断了我的手！现在它又引来了这种怪物……它是妖孽！是祸害！开枪！给我开枪毙了它！把它的晶核挖出来！”
这番话太急，太毒。
厉沉顾不上遮掩了。那只白狗刚才看他的那一眼，让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丢进冰窖里。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必须先下手为强，趁着这狗重伤，彻底弄死它。
疯子哥猛地跨前一步，手里那把卷了刃的斧头横在胸前，满是泥浆的脸上肌肉抽搐。
“你他妈再放个屁试试！”疯子哥吼道，唾沫星子喷出老远，“谁敢动白锋，老子剁碎了他！”
“你敢抗命？这是兵变！”厉沉尖叫，指着魏天成，“魏团长，你还在等什么？你就看着这种下贱的畜生骑在正规军头上拉屎？杀了他！我有三战区司令部的……”
“够了。”
两个字。
声音不大，甚至没有厉沉嗓门的一半高。
但魏天成开口的瞬间，周围嘈杂的雨声似乎都弱了几分。
他转过身，背对着林凡，一步步走向担架。那双军靴踩碎了地上的瓦砾，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厉沉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看着魏天成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本能地往担架里缩了缩。
“你说，它是妖孽？”魏天成站在担架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二营长，现在的丧家之犬。
“是……它……它不正常……”厉沉眼神闪烁，“哪有狗能……”
“我也觉得它不正常。”魏天成点点头，打断了他。
厉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正常的狗，做不到单枪匹马干掉一头二级变异体。”魏天成指了指身后那座肉山，“要是没有这只‘妖孽’，二营长，你觉得你的脑袋现在是在脖子上，还是在那头猪的肚子里？”
厉沉僵住了。
“还有。”魏天成弯下腰，脸凑近厉沉，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说它引来兽潮？我怎么看这现场，倒像是它一直在给你们这群废物擦屁股？白锋要是想害人，刚才那猪冲过来的时候，它只需要往旁边一躲，你就成肉泥了。”
魏天成伸出手，拍了拍厉沉那只完好的肩膀。力道很重，拍得厉沉半边身子发麻。
“厉营长，有些话，别把大家都当傻子。”
厉沉张着嘴，那个关于“夺取晶核”的真相像根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他不敢说。一旦说了，他在军中的前途就彻底毁了，甚至会上军事法庭。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魏天成直起腰，环视四周。所有的士兵都在看着这边，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二营长厉沉，身负重伤，并在极度疼痛下出现精神错乱，已无法履行指挥职责。”
魏天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清晰，冷硬，不容置疑。
“即刻起，解除厉沉二营营长职务，送后方医疗车强制休养。二营剩余部队，暂由一营接管整编。”
这是夺权。
赤裸裸的、强硬的夺权。
没有审判，没有调查，甚至没有给厉沉任何辩驳的机会。在这个秩序崩坏的末世，拳头和威望就是唯一的法律。魏天成用最体面的理由，拔掉了厉沉所有的牙齿。
“不……你不能……”厉沉还在试图挣扎，那只独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把他带下去。”魏天成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苍蝇，“别让他再乱叫，影响军心。”
两名早就看不惯厉沉作风的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担架，动作粗暴地往后方拖去。
“魏天成！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会后悔的！那只狗会吃了你们！它会……”
厉沉的咒骂声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呜咽——有人嫌他吵，直接把一块止血纱布塞进了他嘴里。
担架经过猪尸旁时，厉沉偏过头。
那只白狗还在那里。
林凡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他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落在厉沉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
那神色一片淡漠，眼中唯余古井无波的平静。
宛若高居云端的君王，俯瞰着一个跳梁小丑被拖离大殿。
那种漠视，比任何撕咬都要让厉沉感到屈辱。
他在担架上剧烈颤抖，死死盯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眼眶几乎要瞪裂。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最纯粹、最粘稠的怨毒。
等着。
只要老子不死，总有一天要把你的皮剥下来做地毯！
厉沉被塞进救护车，后门重重关上，隔绝了一切视线。
魏天成收回目光，重新转过身，面对林凡。
这一次，他的姿态不再是面对野兽，而是面对一个对等的战友。
“军医！”魏天成吼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燥意，“都死绝了吗？滚过来！给它处理伤口！用最好的药！”
几个背着医疗箱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他们看着林凡那还在滴血的獠牙，手有些抖，不敢靠近。
“汪。”（别动。）
林凡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不需要人类那些所谓的“治疗”。那是示弱。
他缓缓站起身，虽然每动一下，肌肉都在撕裂般疼痛，但他还是稳稳地站住了。他甚至没有看魏天成一眼，而是转过头，看向疯子哥，又看了看远处正一瘸一拐拖着身体往这边挪的星瞳。
“汪！”（走了。）
林凡发出了撤退的指令。
疯子哥一愣，随即狂喜，把斧头往腰上一别，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扶住星瞳。黑豹和灭霸立刻左右护卫在林凡身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防御阵型。
他们穿过人群。
原本拥挤的士兵们，像潮水一样自动向两边分开。
没有人阻拦。
甚至有几个年轻的士兵，在林凡经过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行注目礼。那是对强者的本能崇拜，在这一夜的血与火中，这只瘸腿的白狗，已经成了他们心中某种不可言说的图腾。
魏天成站在原地，看着那群奇怪的组合渐渐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雨终于停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这只狗，还有那个心怀鬼胎的厉沉，注定会让接下来的路程不再太平。
“团长，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副官小心翼翼地问，“那狗……太邪乎了，不控制在手里，万一……”
“控制？”魏天成冷笑一声，看着地上的猪尸，“你能控制得了一把随时会爆炸的野兽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这种东西，只能合作，不能驯服。厉沉那个蠢货不懂，但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