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乾清宫西暖阁被临时改成了课堂。
弘历亲自带人布置:正前方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林晚晚要求的各种物件——一个木制地球仪、几艘带桅杆的小船模型、一盏带罩的油灯、几面铜镜、还有一堆大小不一的铁球和磁石。左右两侧设了座位,前排给皇子皇孙,后排给宗室子弟和获准旁听的年轻官员。
辰时二刻,听课的人陆陆续续到了。
三阿哥弘时来得最早,背着手在那些器材前转悠,拿起地球仪拨弄了两下,嗤笑:“这不就是个球么?有什么好讲的。”
五阿哥弘昼跟在他后面,却一脸好奇:“三哥,你说这林先生真能讲出什么新鲜玩意?”
“能有什么新鲜的?”弘时撇撇嘴,“一个女子,无非是仗着会些奇巧淫技……”
“三哥慎言。”弘历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话,脸色一沉,“林先生是皇阿玛亲封的镇国夫人,更是我大清功臣。今日授课,是皇阿玛准了的。”
弘时悻悻闭嘴,但脸上仍是不服。
这时,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也到了。为首的叫永璨,是恒亲王家的世子,今年十七,性格活泼,一进来就东张西望:“这就是那个会造火炮的镇国夫人要讲课的地方?有意思!”
他身后一个瘦高少年皱眉:“永璨,注意些。这可是乾清宫。”
“知道知道。”永璨不以为然,凑到长桌前拿起一艘小船,“咦,这船做得倒精巧。”
辰时三刻,胤禛到了。
所有人起身行礼。胤禛摆摆手,在暖阁最靠后的位置坐下了——他特意选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只带了苏培盛伺候。
“都坐吧。今日不必拘礼,就当是寻常听课。”胤禛淡淡道,目光却落在那张摆满奇怪物件的长桌上。
话音刚落,林晚晚进来了。
她今日穿的不是镇国夫人的礼服,而是格物院那身半旧的青色袍子,头发简单挽了个髻,手里抱着几卷图纸。
“皇上。”她先向胤禛方向行了一礼,然后走到长桌前,将图纸放下。
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不屑,有审视,有期待。
林晚晚仿佛没看见这些目光,开口第一句话就把众人说愣了:“今日要讲的,是我们脚下这片大地。”
弘时忍不住插嘴:“大地有什么好讲的?不就是天圆地方么?《周髀算经》早就说清楚了。”
林晚晚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反而问:“三阿哥可曾去过海边?”
“自然去过。皇阿玛南巡时,我随驾到过天津卫。”
“可曾注意过,远处的船只是怎么出现的?”林晚晚拿起一艘小船模型,在桌面上缓缓移动,“是突然整个出现在海平面上,还是……先露出桅杆,然后才是船身?”
弘时一愣。
永璨抢着说:“这个我见过!是先见桅尖,慢慢才见全船!”
“对。”林晚晚将小船模型移到地球仪后面,又从另一侧慢慢移出,“如果大地是平的,我们应该同时看到整艘船。但如果是圆的……”她将小船完全移出,众人清晰地看到,确实是桅杆先露出,然后才是船身。
暖阁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一个年轻官员举手——这是弘历定下的规矩,听课可以提问,但要举手。
“讲。”林晚晚点头。
“镇国夫人,即便如此,也可能只是海面有弧度,未必说明整个大地是圆的啊。”
“问得好。”林晚晚从图纸里抽出一张,“这是钦天监历年记录的月食图。诸位可知,月食发生时,投在月亮上的阴影是什么形状?”
她示意一个太监举起点亮的油灯,自己拿起一个铁球,又让另一个太监举起一面小铜镜。
“灯代表太阳,铁球代表大地,铜镜代表月亮。”她移动铁球,让它挡在灯和铜镜之间。铜镜上果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阴影边缘。
“如果大地是方的,阴影的边缘应该是直的;如果是圆的……”她转动铁球,阴影边缘始终是弧形。
这下连弘时都不说话了,瞪大眼睛看着。
林晚晚放下器材,走到地球仪前,轻轻一拨,地球仪缓缓转动。
“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它每天都在自转,所以有昼夜交替;它绕着太阳公转,所以有四季轮回。”
“荒唐!”后排一个老臣终于忍不住了,“《尚书》有云:‘天圆地方’,这是自古的道理!你一个女子,怎敢妄言?!”
林晚晚看向他:“这位大人贵姓?”
“老夫礼部右侍郎德保!”
“德大人。”林晚晚平静道,“《尚书》成书时,古人观测手段有限,得出‘天圆地方’的结论可以理解。但今人有了更精密的仪器,观测到更多证据,难道不该修正认识么?若是一味崇古,那我大清也不必造火炮了——古人打仗还用战车呢,咱们也回去用战车?”
德保被噎得满脸通红。
胤禛在后排,嘴角微微上扬。
林晚晚不再理会他,继续道:“既然大地是圆的,那我们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她拿起一块磁石,“因为这大地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们吸在上面。”
她将一些小铁屑撒在纸上,用磁石在纸下移动,铁屑跟着移动。“看,不需要接触,也能吸引。大地对万物的吸引,也是如此。”
永璨兴奋地站起来:“那、那如果我们一直往西走,是不是最后能回到东边?”
“理论上是的。”林晚晚点头,“不过大地太大,以现在的船只速度和补给能力,还做不到。但将来……或许可以。”
“那大地有多大?”弘昼也忍不住问。
林晚晚展开另一张图纸:“根据现有的航海记录和天文观测估算,周长大约八万里。”她在地球仪上比划,“我们大清在这里,欧罗巴在这里,大洋彼岸还有一片新大陆……”
她讲得很简略,但足够震撼。
暖阁里鸦雀无声,连德保都忘了反驳,呆呆地看着地球仪上那片广袤的世界。
林晚晚最后说:“今日讲这些,不是要否定圣贤书,而是想说——知识是不断更新的。古人不知道大地是圆的,不影响他们治国安邦;但我们知道了,就该用这新知识,更好地认识世界,更好地建设国家。”
她看向在座的年轻人:“诸位将来都是要为国家做事的。多懂一些道理,多开一分眼界,做事时就能少一分盲从,多一分明见。”
授课结束,已近午时。
众人陆续散去时,还在激烈讨论:
“你信么?大地居然是个球!”
“那些实验做得明明白白,不由得不信啊……”
“可、可这也太颠覆了……”
胤禛最后一个起身,走到长桌前,看着那个地球仪。
林晚晚正在收拾图纸。
“今日讲得很好。”胤禛说。
“皇上过奖。只是些基础常识。”
“常识?”胤禛笑了,“你这些‘常识’,足以动摇很多人一生的认知。”
他伸手拨动地球仪,看着上面标注的各大洲:“你说的大洋彼岸的新大陆……真的存在?”
“存在。”林晚晚肯定道,“那里有丰富的物产,也有……潜在的威胁。将来大清若想长治久安,迟早要面对那片大陆。”
胤禛沉默片刻:“这些,你以后可以慢慢讲给弘历他们听。”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德保那边,你不必担心。朕会敲打他。”
“谢皇上。”林晚晚顿了顿,“其实德大人未必是恶意,只是……观念需要时间改变。”
胤禛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暖阁。
苏培盛跟在后面,小声说:“皇上,奴才看那些年轻阿哥、世子们,听得可认真了。尤其是五阿哥,眼睛都发光。”
“嗯。”胤禛应了一声,忽然问,“你说,若是满朝文武都能有今日这堂课的眼界,大清会是什么样子?”
苏培盛不敢答。
胤禛也不需要他答,自言自语道:“也许……真能开创一个不一样的盛世吧。”
而此时暖阁里,永璨去而复返,红着脸对林晚晚说:“夫人,我、我能去格物院跟您学么?我……我对这些特别感兴趣!”
林晚晚笑了:“可以啊。不过格物院的学习很苦,要动手做实验,要学算术,要画图纸。”
“我不怕苦!”永璨眼睛发亮,“总比整天背那些‘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
林晚晚看着他年轻的脸庞,忽然觉得,今天这堂课,也许真的播下了一些种子。
至于这些种子什么时候发芽,长成什么样子……
她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微微一笑。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