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谣言风波过去不到十天,六月廿八,朝鲜使团按例进京朝贡。
使团正使李焞,是朝鲜国王的堂弟,年过五旬,一副典型的朝鲜儒生打扮——黑笠白袍,蓄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副使朴弼成年轻些,约莫四十出头,眼睛明亮,透着精明。
他们入京第二天,照例先去礼部递交国书。礼部尚书孙柱亲自接待——虽然前些日子因林晚晚封爵之事被皇上敲打过,但接待外国使臣这种面子功夫,孙柱还是做得滴水不漏。
寒暄过后,李焞忽然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孙尚书,在下在汉城时,便听闻天朝出了一位奇女子,封为镇国夫人,精于格物之学,可有此事?”
孙柱一愣,捋着胡子道:“确有此事。镇国夫人林氏,于西北战事有功,故蒙皇恩浩荡,破格封赏。”
朴弼成立即接话,语气热切:“岂止有功!我们在汉城看到了《京报》的传抄本——说这位夫人能造新式火炮,能制救伤良药,还能以实验证明大地是圆的!此等奇才,真是闻所未闻!”
孙柱干笑两声:“这个……镇国夫人确实才学过人。”
他本想着客气两句就转移话题,谁知李焞竟站起身,郑重一揖:“孙尚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代为引荐,让在下拜见镇国夫人一面?”
“这……”孙柱面露难色,“镇国夫人深居简出,平日只在格物院钻研学问,不见外客。”
“我们不是外客!”朴弼成也站起来,眼中放光,“我们是来求学的!李大人与我都是朝鲜国子监的教授,专程来天朝,就是想向镇国夫人请教格物之学!”
孙柱这下真的头疼了。他看看这两个一脸虔诚的朝鲜使臣,又想想林晚晚那性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样吧,”他斟酌着说,“本官先将二位的请求转呈皇上。至于镇国夫人见不见……还得看皇上和夫人本人的意思。”
“那太感谢了!”李焞又是一揖,“对了,我们还带来一份薄礼,想敬献给镇国夫人。”
他拍拍手,随从抬进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卷书——都是朝鲜刊印的汉文典籍,有《农政全书》《天工开物》的朝鲜版,还有几本是朝鲜学者自己编纂的算术、天文着作。
朴弼成解释道:“我们知道镇国夫人不喜金银珠宝,这些都是朝鲜最好的刻本,还有一些是我国学者对格物之学的浅见。虽不及夫人所学精深,也算是一点心意。”
孙柱看着这些书,心里暗暗吃惊。朝鲜使臣历来进贡,无非是人参、貂皮、海产,这次居然带这么多书,还点名送给林晚晚——这规格,都快赶上给皇上的贡品了!
他不敢怠慢,当天下午就进宫禀报。
养心殿里,胤禛听完孙柱的汇报,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朝鲜使臣要见林晚晚?还带了书?”
“正是。”孙柱呈上书单,“臣看了,都是珍本。那李焞说,他们在汉城读到《京报》上关于镇国夫人授课的内容,惊为天人,这才专程来求教。”
胤禛翻看书单,忽然笑了:“他们倒是会投其所好。林晚晚确实最喜欢这些东西。”
他想了想:“准了。不过要安排得体——让弘历陪着去格物院,礼部派两个官员随行。记住,镇国夫人是我大清的一品夫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礼节上不能有丝毫怠慢。”
“臣明白!”
第二天上午,弘历领着朝鲜使团来到格物院。
李焞和朴弼成一下轿,就被院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朱漆铜钉的大门上方,“镇国夫人第”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旁站着八名护卫,个个腰佩长刀,威武肃穆。
“这、这规制……”李焞小声对朴弼成说,“怕是亲王府邸也不过如此了。”
朴弼成仰头看着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御笔,喃喃道:“天朝皇上对这位夫人,真是恩宠有加啊。”
进得院来,更让他们吃惊。院子里到处是奇奇怪怪的装置:巨大的水车在渠水中转动,带动着不知名的机器;几个工匠正在调试一架复杂的纺车;角落里堆满了各种金属、木料、玻璃器皿。
“这里……不像个府邸,倒像个大工坊。”李焞低声说。
弘历笑道:“李大人说得对。镇国夫人不喜奢华,就把这里全用来做研究了。”
正说着,林晚晚从实验室里出来了。她今日穿了那身青色袍子,袖子挽到手肘,手上还沾着些油污。
“四阿哥。”她先向弘历点头致意,然后看向两位朝鲜使臣,“二位就是李大人、朴大人?”
李焞和朴弼成连忙深深一揖:“朝鲜国子监教授李焞(朴弼成),拜见镇国夫人!”
这礼节重得让旁边的礼部官员都愣了——按规矩,外国使臣见大清官员,行平礼即可。可这二位,行的几乎是对师长的大礼。
林晚晚侧身避开:“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听说你们带了书来?”
“是是是!”朴弼成忙让人抬上檀木箱,“这些都是朝鲜刊印的格物、算术、农工之书,虽粗浅,却是我国学者心血。听闻夫人精于此道,特来献上,以求指教。”
林晚晚打开箱子,抽出一卷翻了翻,眼睛亮了:“这是《天工开物》的朝鲜注疏本?里面还有新增的插图?”
“正是!”李焞见她对书感兴趣,激动得山羊胡都在抖,“我国学者宋以颢花了十年时间,对《天工开物》全书做了校注,还补充了朝鲜的农具、织机图样。”
林晚晚点点头,对弘历说:“四阿哥,这些书很有价值。我想请格物院的学子们抄录一份,原本可以送回国子监收藏。”
弘历笑道:“全凭先生安排。”
接下来,林晚晚带着使团参观了格物院。每到一处,李焞和朴弼成都要问个不停:
“夫人,这水车为何能同时带动三台机器?”
“这个纺车的传动装置,效率比寻常的高多少?”
“这些玻璃器皿,都是格物院自己烧制的么?”
林晚晚一一解答。她说话简明扼要,但句句切中要害,往往几句话就让他们茅塞顿开。
参观到最后,李焞忽然又深深一揖:“夫人,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能否……求夫人一幅墨宝?”李焞脸都涨红了,“不需多,只要夫人亲笔写几句格物心得即可。在下想带回朝鲜,供奉在国子监,让我国学子世代瞻仰!”
朴弼成也躬身:“我们愿以国礼相求!”
这下连弘历都愣住了。求墨宝不稀奇,可“以国礼相求”、“供奉国子监”——这规格,未免太高了!
林晚晚也怔了怔,随即摇头:“我字写得不好,也没什么心得值得供奉。”
“夫人过谦了!”李焞急道,“您在《京报》上那篇《论万物之理》,我等拜读后如醍醐灌顶!‘格物致知,非为奇技,实为明理’——此言足以传世!”
林晚晚看着这两个一脸虔诚的朝鲜学者,终于松口:“这样吧,我写几句话可以,但不必供奉。你们带回去,给愿意学的学子看看就好。”
她让人取来纸笔,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格物之道,贵在求真。”
落款:“大清镇国夫人林晚晚”。
字不算好看,但端正有力。
李焞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对着那幅字又深深一揖:“谢夫人赐墨!此宝回国后,必珍藏在国子监文华阁,供后世学子瞻仰!”
送走千恩万谢的朝鲜使臣后,弘历感慨道:“先生,您这是名扬海外了。”
林晚晚却摇摇头:“他们敬的不是我,是学问。”
她转身走向实验室:“我得去把今天看到的朝鲜农具图样画下来,有几个设计挺巧妙的。”
弘历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心里装的,可能真的是整个天下——而不只是一个大清。
消息传到养心殿,胤禛听完汇报,沉默良久。
“苏培盛。”
“奴才在。”
“你说,若是有一天,林晚晚想去朝鲜,或是去别的什么国家……朕留得住她么?”
苏培盛心里一紧,忙道:“皇上,夫人是大清的镇国夫人,怎么会去别国呢?”
胤禛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格物院的方向。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绚烂的晚霞。
而此刻的朝鲜使馆里,李焞正对着那幅字焚香叩拜。
朴弼成小声问:“大人,咱们是不是……太隆重了?”
“隆重?”李焞起身,珍而重之地将字卷好,“你可知,这位夫人所授之学,可能改变一国命运?朝鲜若想自强,非学此道不可!”
他眼中闪着光:“明日我就上书国王,请求派遣学子来大清,专攻格物之学!十年、二十年,朝鲜也要有自己的格物院!”
夜风吹过使馆的窗棂,带着夏日的微热。
而在紫禁城的深宫里,一个帝王的心事,正如同这渐浓的夜色,慢慢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