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一层稀薄的银纱,疲惫地笼罩着南都城,也笼罩着杨锋暂居的小院。
在这半梦半醒、心神不宁之际,一股极其淡雅、却与这夜晚庭院草木气息迥异的幽香,若有若无地钻入杨锋的鼻腔。
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更像某种山野间灵果初熟时散发出的甜沁,带着一丝撩人的暖意。
杨锋的睡眠本就警醒,这陌生的香气让他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身体还保持着松弛的假寐姿态,意识却已迅速清明。
他没有立刻睁眼,也没有动弹,只是将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均匀。
那股幽香近了,更近了,带着微不可查的、极其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榻边。
来人似乎在静静注视他。即使闭着眼,杨锋也能感受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正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然后,他感觉到一侧的床榻微微下陷,一个带着温软体温的身体,挨着他坐了下来。
那独特的香气瞬间变得浓郁,将他包裹。
杨锋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装不下去了。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眸子。
是冰冰。
月光透过窗棂,吝啬地投下几缕清辉,恰好映亮了她半边脸颊。
她今夜似乎特意装扮过,白日那略带风尘与疲色的劲装换下,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柔软纱裙,领口开得略低,露出一截精致如玉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弧度。
青丝未像往常那样利落束起,而是松松地挽了个慵懒的发髻,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雪白的颈侧。
她的眼波在昏暗中流转,少了平日的狡黠与野性,多了几分氤氲的水色和直白的媚意,像两汪漾着月光的深潭,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吵醒你了?”
冰冰开口,声音不像平时清亮,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如同羽毛搔刮在心尖上。
她微微倾身,那股混合着体香的暖意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
杨锋眨了眨眼,脸上迅速挂起那副惯有的、带着点刚睡醒茫然的笑容:“我说怎么梦里闻见果子香,还以为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请我呢,原来是冰冰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作势要起身,却被冰冰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轻点在了肩头。
那指尖微凉,力度却很明确。
“夜深人静,迎什么迎。”冰冰眼波横流,身子又靠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他手臂上,吐气如兰,“白日里兵荒马乱,勾心斗角,也只有这时候,才觉得……好想休息一下。”
杨锋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夜凉,还是别的什么。
他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适时露出一点“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的滑稽表情:“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跟我探讨人生感悟,这……这让我有点慌啊。”
冰冰却仿佛没听见他的敷衍。
她凝视着他,那双媚意横生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还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忽然抬起手,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手背,极为轻缓地、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抚过杨锋的脸颊。
她的指尖有薄茧,那是常年练武持剑留下的,此刻摩挲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触感。
“杨锋,”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更软,更黏,像化开的蜜糖,“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是个满嘴胡话的蠢蛋。后来……又觉得你有点意思,再后来……”她顿了顿,身体几乎完全依偎过来,红唇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耳廓,“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跟着你,虽然总是惊险,却从不无聊,而且……你总会找到出路。”
杨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僵,随即放松,任由她靠着,嘴里打着哈哈:“别别别,冰冰姑娘你可千万别给我戴高帽,我这人不禁夸,一夸就容易飘,一飘就容易倒大霉。咱们现在这处境,可经不起我再倒霉了。”
冰冰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忽然抬起头,双手捧住杨锋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有什么情绪在激烈地翻涌,那层妩媚的轻纱被掀开,露出底下近乎执拗的认真。
“杨锋,你娶我吧。”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小院里静得可怕,远处那打更的梆子声也恰好停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杨锋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清晰的为难。
他轻轻但坚定地将冰冰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握在手中,却没有放开,只是叹了口气。
“冰冰,”他同样叫她的名字,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距离,“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冰冰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我是认真的!我冰冰虽然出身妖族,不懂你们人族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跟那些道貌岸然、心里却瞧不起我们妖族的人不一样!我……”
“冰冰,”杨锋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她沸腾的心湖,“我有师门,有未完成的约定,有身不由己的责任。我的婚事,岂能自己做主?”
他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继续道,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冰面上,“何况,你是妖族,即便……即便我将来真能自己做主,以你我的身份,以这世道的眼光,你跟着我,最多……也只能是个妾。”
“妾”字出口的瞬间,冰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眼中的火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冰水浇透的冰冷,以及迅速蔓延开来的、被羞辱的愤怒和刺痛。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杨锋的手是烧红的烙铁。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榻上的杨锋,刚才的温存、媚意、甚至那一丝脆弱的期待,全都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