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替周扬感到欣慰，但同时也抱有丝丝遗憾。
周扬盯着显示器上的成绩看了很久，双手的拳头渐渐握紧，再次喝完一瓶水后，把瓶子拧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胡元看得出，周扬是在着急。在以往的印象中，周扬给他的感觉一直很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急迫的样子，胡元觉得没必要，然而又情不自禁地想到当年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的成绩在队里属于吊车尾，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身边的队员们都获得过大大小小的奖牌，自己一无所获，被队员们嘲笑和冷暴力，被教练劝说退出国家队。
一次次喝水也是像这样，把瓶子当成是自己的成绩，狠狠地揉捏，后来，他索性连队里准备的矿泉水都不怎么喝了，好像喝这么一瓶水都没什么资格。
周扬再次跳下泳池，再次碰到触摸板，成绩1分54秒03.
第四次：1分54秒78。
第五次：1分55秒01.
第六次：1分56秒00.
……
成绩一次不如一次，此时上岸的周扬，已经精疲力竭倒在了地面。
胡元想进去劝劝，但突然听到周扬小声呜咽起来，用手擦拭着眼睛。这种时候，适合一个人消化，忌讳人打扰，胡元也就没有进去。
周扬冷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从地面上坐起，模样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转动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然后打开放在椅子旁边的包包，在里面翻东西。
胡元愣住，迈开脚步准备进去，但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要是闹出误会制造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选择站在原地。
周扬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小塑料瓶，看着塑料瓶做了会儿深呼吸后，快速打开，往嘴里倒去。
“周扬，你干什么呢！”胡元大声呵道。
周扬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塑料瓶掉落在地，里面的液体全洒出来。
“胡……胡教练……”周扬惊讶道。
看到地面上那个熟悉的塑料瓶，脑子里仿佛突然多出一只手，把回忆从下水道里刨了出来。震惊和愤怒在胸口处搅成一团，胡元把塑料瓶踢进了泳池里。
“周扬，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胡元越来越大声，“疯了吗？自毁前程？”
“我……”周扬手足无措，“只是想试试……”
“这种东西是想试就能试的吗？血淋林的教训那么多，最后吃到好果子的人能有多少？”
周扬埋头，没说话。
“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别想一些歪主意，我是不是还提醒你了？”
“这又不是比赛，用点这个不会怎么样吧。”周扬小声说，“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潜力，找点希望，真正比赛的时候不会用到它。”
“你脑子进水了吗，靠兴奋剂找希望？赌博的人刚开始也只是想要靠点小钱，碰碰运气。吸毒的人起先也只是想找点新鲜感过过瘾，最后这些人大多数结局怎样，你应该清楚。找希望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别指望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自己给自己惹祸端！”
“用兴奋剂带来的结果又不完完全全都是坏的，这其中确实有赌的成分，有风险也意味着会有更高的回报。再说，如果我取得了好成绩，胡教练也会跟着一起受益不是吗？保持谨慎就好，其实也没有胡教练刚刚形容得那么可怕。”
胡元不敢相信周扬会说出这种话。
“你信不信，以你现在的行为，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赶出一中。”
“以我怎样的行为？”周扬看向泳池中飘起来的塑料瓶，“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被胡教练阻止了，如果被平白无故地赶出游泳队，就是教练越职了。”
胡元盯着周扬，呼吸变重。
“我知道胡教练是在关心我，很谢谢，以后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周扬用毛巾擦了擦脸，“我要开始训练了，胡教练去忙自己的事吧。”
“周扬，要避免的不是情况，而是想法。”胡元尽量沉住气，“这种想法，不能有。”
“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想法从人的大脑里剥离出来呢？”
“我当年就是因为有和你一样的想法……”胡元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周扬诧异地看着胡元：“胡教练得过那么多次金牌，不至于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获奖那是改练仰泳之后的事。”
“改练仰泳之前的成绩不是很理想吗？”
“对比一下你改练自由泳前的成绩就知道了。”
“噢。”周扬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改练自由泳这件事，还要谢谢胡教练。”
“总之，我有过跟你今天一样的想法和行为，但是很后悔，所以才很反对你有这个想法。更何况，你离取得自己理想中的成绩，只是时间问题，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比我当年的情况好太多，自己学会珍惜，别糟蹋。”
“那李教练跟我说的有关胡教练的事不假了。”
胡元愣住：“李教练跟你说了什么？”
“胡教练当年嫁祸国家队教练使用兴奋剂的事。”周扬坦言，“胡教练是在为你曾经陷害过的国家队教练后悔，还是对做了一件可能随时会被发现的坏事后悔？”
“你之前还说不知道李教练来一中游泳队的真实原因。”
“我的确不知道，他没给我讲这个。他只是问我了不了解真实的胡教练，然后就给我‘介绍’了一遍真实的胡教练。”
周扬解释，“本来我不相信，但胡教练刚才对我的劝告，让我相信了李教练说的话。不过我倒不认同‘真实的胡教练’这个定义，通过一个无奈之举的错误去评价整个人，太片面了。
我或多或少能感受到胡教练当初做这个决定时的处境，和我现在差不多，应该说更糟糕。胡教练最后如果不把兴奋剂的事嫁祸给何教练，自己刚刚起来的事业就要被中断，不成功便成仁，我倒觉得这个举动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罪大恶极。”
胡元安静了很久才说话：“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不过，我不会允许你尝试做类似的事。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一直都比较看重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跟以前的我有些像，各方面吧。那个时候的我，不着急不行，总觉得第二天就会被赶出游泳队，你不一样，放平心态，一步一步来。”
“谢谢胡教练的建议，我会好好反思的。”周扬莞尔，“我觉得胡教练现在的后悔，应该包含对何教练的愧疚吧，一直觉得胡教练是有人情味的。”
“你想多了，我并没有愧疚。像你说的，如果我不把兴奋剂的事推给何教练，我自己刚刚起来的事业就要完了，如果此前他能稍微尽职一点，我和他两个都不用面对这样的选择。所以，如果我说我愧疚，那就是虚伪了。”
“好吧，胡教练是当事人，感受肯定更加贴切，我就不擅自做评价了。”周扬把毛巾放在椅子上，“胡教练刚刚的话很有道理，我会好好提醒自己的，那我接着训练了。”
周扬跳下泳池，继续200m自由泳的测试。胡元见周扬的心态暂时放平，不打算打扰他训练，准备离开，刚走到泳池门口的时候，出于好奇，还是想看看周扬这一次的测试成绩。
当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显示时，胡元愣住。
1分46秒03.
当周扬来到泳池边取下泳镜时，看到胡元后也愣了下：“我还以为胡教练走了……”
“怎么进步突然这么大？”
周扬拿毛巾擦头发：“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系统地训练过，平时成绩不太稳定。”
头发不滴水之后，周扬顺便把身体也擦了擦，擦干之后，穿上了放在椅面的衣服，同时拿起夹在衣服里的手机看了看。
胡元看着周扬的手机。
衣服穿好后，周扬把手机放进口袋：“胡教练，我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用手机给你录音了……”
“周扬。”胡元打断，冷笑，额头青筋凸起，“我是跟你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没有，胡教练对我很好。”周扬把头埋下，“我可以把我目前为止得的所有奖牌，包括以后在赛场上得的第一块金牌，都给你。但我不能对你曾经诬陷何教练这件事，坐视不管。”
胡元目光阴冷地看着周扬：“你就这么肯定我现在会来游泳馆，然后专门做这出戏给我看？”
“跟是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没有关系，只要这件事没有得到澄清，类似的戏码会继续发生，即便我能坐视不管，沈指导也肯定会想办法让何教练获得清白。这件诬陷案曝光，是迟早的事。”
“我怎么觉得如果你坐视不管，沈茵不能拿我怎么样呢？”
“侥幸心理而已，就像你当初选择服用兴奋剂一样。”周扬说道，“胡教练，我很希望把你分成两个人，一个用来感谢，一个用来对付，但这不可能。
即便没有沈指导，我还是会这么做。你当初的行为，给何教练，何教练身边的人，带来了太多负面影响，说你毁了何教练的后半生都不为过。
他做的不对，而你是在犯罪。胡教练，自首吧，如果你不打算自首，沈指导认识的一位律师，可以用刚刚那份录音证据把你彻底毁掉。”
胡元看了周扬很久，忽而一笑：“行吧，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点时间好好跟一个人沟通下。”
“希望这点时间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胡元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一个俱乐部的学员而已。当初承诺过把他培养成世界冠军，现在兑现不了了，通知他一声，顺便给些游泳方面的建议……或者其他建议。”
周扬想了想，说道：“把他的联系方式也给我一下吧，有时间一起交流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