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我们得想办法杀了冬之主。”
楚楠平静地说，他扭过头，观察着帕拉蒂亚大队长的反应。
“……”城卫队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也没有如他想象般出声嘲笑，说‘啊你只是个冒险者，这种事情还是留给我们操心吧’之类煞风景、破坏人设的烂台词，她只是看着楚楠的眼睛，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几乎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要把它当成自己起床的动力吗？”她想了想，问。
楚楠努努嘴，想了想：“不一定，但是可以当成一个选项。”
“那就先把它当做一个选项吧，这是一个非常……这是一个最困难的选项，政务长官现在做出的一切行为，还有那些施加在你身上的不公义的压迫，最终的目标都指向了那个选项，这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当做一个人激励自己起床的理由。”
城卫队长看上去那样平静，她只是淡定地和冒险者对视，像是要洞穿他的内心：“就先把它当成一个选项吧，至于起床的理由……我来帮你找一个吧。”
“？”楚楠眨眨眼。
“来，跟我来。”帕拉蒂亚招招手，楚楠顺势跟上，他们沿街漫步，静静穿过日间的人群与商贩，屋台推车兴盛起食物的香味，城卫队长微微侧目，她的小动作被冒险者捕捉到，两人很有默契地笑了笑。
“我请您？作为借宿的回礼？”冒险者试探性地问。
帕拉蒂亚微笑。
他们在油饼摊前驻足，头上裹着汗巾的短胡子老板挥舞着油刷与调料瓶，刷刷刷在烹饪台上溅起油星，很快，几张两面微焦的酥脆金黄饼子便完美出炉，包上切碎的烤肉、蔬菜、一种白色的酱汁，放进纸包，几只饼子便送到了他们手中。
楚楠刷了冒险者卡片，老板豪爽地竖起大拇指，回以响亮的：“谢谢惠顾！”
冒险者与城卫队长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啃饼子大约在灰城街头也算得上奇景了，但路过的行人们对此也都没有什么反应，不少人都在经过时对这位值得尊敬的城卫队长点头致意，帕拉蒂亚也只是鼓着腮帮子一一回礼。
完全没人对楚楠先生报以相同的友好，人们都只当他是个拎包的跟班。
这样也好，楚楠先生乐得轻松。
饼子很香。
“我听说，你现在叫‘不眠者·查士丁尼’？”帕拉蒂亚突然问。
“嗯。”楚楠点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我还是楚楠。”
“但你还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不是么？”
“……形势所迫……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反正就是……不太好解释。”
“那么你对自己的定义是什么？你觉得自己是谁？”城卫队长看来是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轻松放过楚楠了，那双金色的眼睛牢牢锁住冒险者碎发糙乱的侧脸，还有那张被他当做搪塞道具满满塞进嘴里的油饼。
楚楠用力地咀嚼着，给自己满口都塞满了面饼和烤肉，这种白色的酱汁带着一点微妙的酸甜味，尝起来很有酸奶的感觉，可是一咂嘴巴，与烤肉结合之后又带着一股胡椒似的淡淡辛辣，味道不错。
只是味道这么好的酱汁也没法让楚楠先生逃脱那双寻根问底的眼睛。
怎么回事儿？突然怎么了？
“我就是我。”楚楠做出不耐烦地模样，他当然没有感到真的烦闷，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楚，只能用这‘别再烦我了’的语气躲一躲。
但这样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答案，他用油手挠了挠头：“我就是我，我是楚楠，这是我爹妈给我取的名字，我也是这个……‘不睡觉的查士丁尼’，这两个都是我，后面那个……嗯，我就把它当成外号来用，不可以吗？”
你要说到外号，那楚楠先生在中二年级给自己起过的奇奇怪怪的名字可都还藏在心底儿呢，你要想听，楚楠先生能用你听不到的声音稀里哗啦报出一长串呐，无非是说出来之后会社会性死亡而已。
“……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那份合约里签的名字，应该是‘不眠者·查士丁尼’，没错吧。”帕拉蒂亚没有陷入楚楠的节奏，她依旧盯着冒险者，带着那从他们初次见面时就一直存在的审视目光，像是将他整个人看穿，分毫毕现。
楚楠真的感到有些烦躁了：“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有意义的，这关乎到你自己如何看待你自己，也关乎到这个世界如何看待你。”帕拉蒂亚依旧保持着冷静，她只是安静地走着，那身铠甲也没有发出额外的噪音，只是舒缓地行走在日常的人声中，没有一丝突兀。
“世界如何看待我？”
“是的，这关乎到灰城，这个世界，以及那些未来的人们，他们会将你当做‘楚楠’？，还是会把你称作‘不眠者·查士丁尼’？
你也许并不把这当回事，但现在所有人看待你的方式都改变了，他们不会再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冒险者，你杀死了大魔，拯救了灰城。
‘楚楠’这个名字也许只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冒险者，他没有以前的记忆，在灰城苦苦挣扎了三个月，然后突然遭遇了大魔，认识了许多人，最终从大魔的手中拯救了自己的朋友们，拯救了我们，挽救了所有在这场神疫中受苦的人们；
然后呢，然后‘楚楠’去哪了？拯救我们的人还会是‘楚楠’呢？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都属于灰城的救世主，英雄，‘不眠者·查士丁尼’？”城卫队长看着冒险者，似乎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压迫他与自己对视。
“这听上去像是个哲学问题。”楚楠皱起眉头。
“已经不再是了，你的名字会成为帝国的勇者传说，至少，在灰城，所有人都会记得有一位身负‘神皇的祝福’的勇者在黑色雨夜中用烈火与滚油杀死了没有人能够击败的大魔，但是他是谁？是楚楠？还是查士丁尼？”
“你会选择如何定义你自己？是用你父母给你的定义？还是用这个政务长官给你起的‘外号？’”帕拉蒂亚大队长静静地看着楚楠，似乎希望他立刻就能给出答案。
“……”楚楠沉默着，他被问住了。
“我不知道。”他说：“至少在我看来，‘我’还是‘我’。”
“顺便，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哲学问题。”他补充说。
“那就当做这样吧。”帕拉蒂亚大队长笑笑。
他们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手中的油饼已经不再滚烫，连带着周围的人流也减弱了许多，冒险者跟着城卫队长左拐右拐，从一条大道走到另一条大道，在这早秋的时节踏着微凉的气氛，一路讨论着冒险者到底是‘楚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反正楚楠先生还是个楚楠，这一点是不会因为神皇的祝福，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的。
他们最终在一条警戒线、几位治安官面前止步。
楚楠眨眨眼，认出其中一位正是那个讲究修辞比喻的怪人治安官，他也注意到了冒险者，眼前一亮，只是碍于自己还在工作所以才没有出声，只是眨了眨眼当做打了招呼——你也太阳气了吧。
楚楠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他们来到了一座四面围栏高耸的建筑前，灰石砌起遮挡所有视线的半封闭式结构，墙上刻印着隐秘发光的魔法文字，楚楠只能简单地辨别出其中几个，但是术式本身太过复杂，他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语法’，所以完全看不明白。
“楚楠。”城卫队长在他面前止步，重新摆出那副严肃地表情：“你对水，或者说，你对灰城的蓄水有什么了解吗？”
“呃……”楚楠犹豫了一下：“我平时……喝水？”
“……”帕拉蒂亚地表情抽动了一下，似乎被冒险者这个回答惊得不轻，她眨眨眼，很郑重地点点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点点头：“那就先跟我进来吧，进来看了你就明白了。”
“噢噢。”冒险者点头如捣蒜。
他们在完成安检项目之后把包好的油饼、合同文件袋、装备包留在了门口的警戒线前，穿过大门和那段刻录着魔法符文的灰石墙体，经过一小段路程，最终来到了那幢建筑的内部。
这建筑的内部行走着各种金属铺设的管道，成排向下连同，四面行走的长廊与支撑台也都由刻着符文的金属平台与大块切割的灰石白墙构成，成排的管道从沿着墙面与地面分布，消失在行走的金属平台下方，看起来一直延伸到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
楚楠伸手摸了摸墙上的管道，触感冰凉，隐约带着微微的震动。
“水？”他有些犹豫地开口。
“这里就是灰城的净水处，也是这整座城市的自来水中心，灰城的所有供水都在这里进行，污水处理则在东城区。”帕拉蒂亚大队长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可聪明的楚楠君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东城区……
不会是污水处理厂爆炸，生活废水流到供应饮水和自来水的这里来了吧？
他突然有些反胃，又有些罪恶感。
光是杀一个大魔……够不够抵消这炸掉墙壁，又让灰城所有人吃史的罪责啊？楚楠先生紧张！
“别想太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大约是从他发绿的脸色读出了这家伙的心思吧，帕拉蒂亚打断了冒险者脑袋里越来越‘哼！哼！哼！’越来越大声的幻想，她让楚楠继续跟上：
“只是，这段时间灰城的各个地方都人手完全不够，负责维护管道的工作人员直到前两天才完全恢复过来，再加上为了清理东城区，一下子临时从这里抽调了极其巨量的储备，不得不考虑使用之前节省下来存在水库中的备用水。”
楚楠松了口气，还行还行，没有让大家一起吃史就好：“然后呢？”
“然后，我们发现，兴许是净水装置老化，也有可能是杂物太多，导致施加了净水法阵的管道堵塞的关系，储存在水库中的备用水力居然漂浮了大量的碎叶子和小块儿木头，现在自来水中心的所有人都在忙于清理管道与修复法阵，自然没有办法去解决这一切的源头。”帕拉蒂亚大队长继续在前面带路。
解决？是解决，而不是调查？
所以……
按照这个说话节奏……楚楠眯眯眼：“所以……是已经找到这一切的源头了是吗？”
“是的。”城卫队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点头。
他们终于走进了一个房间，进门的瞬间，一股恶臭便钻进了冒险者的鼻腔，他惊诧地一愣，接着看见了那只躺在房间正中桌子上的巨大……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
这玩意有着接近130公分的体型，一根粗壮、宽大、扁平的尾巴，结构灵活，似乎可以随时收起、张开，以各种角度旋转，还覆盖着一层黑亮的鳞片；毛茸茸的身躯肥胖而健壮，后肢短粗，前肢因死僵而收拢，指头饱满，长着厚粗的短毛与茧子，看上去非常灵活，而相比起人手，倒更有啮齿类的风格。
楚楠先生最后才看到了那只被胀起的尸体遮盖起来的脑袋。
有点像跳犬，只是可爱很多，毛茸茸的，也更眼熟。
他眨眨眼。
“这……河狸吗？”
“认识就好说了。”帕拉蒂亚大队长满意地点点头。
她拍拍手：“冒险者楚楠，现在灰城的干净水源正因为怪物：‘勤劳河狸’在发情期的争斗与大量修建的水坝工程而受到严重威胁！虽然我们的工程师和魔导士们已经开始辛劳工作，但如果不清理掉源头的话，这些树叶和树枝还是会不断顺着河流与水道流过来——我们需要一位勇敢的冒险者去源头上驱逐这些怪物，为净水管道与法阵的修理争取时间！
因为情况紧急！本次任务由市政府特批为紧急任务！基础报酬为55w马克，根据任务完成情况与完成速度还会适量增加报酬奖励！请尽快出发！”
楚楠眨眨眼。
不是……这……合理吗？
帕拉蒂亚大队长看着楚楠发懵地表情，微微一笑：“这样，就姑且有一个早晨激励自己起床的理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