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东百三十里，曰光山，其上多碧，其下多木。
碧色幌幌的光山上，阴雨连绵。云时一路爬过宝石多如尘的山腰，淌过沉寂平如镜的碧潭，终是来到了那藏于山木草盛之间的湖泽，漳水。
雨神计蒙向来喜欢化作龙相，翻游于水中。不过这漳水之泽不见边际，若等她出水，必然要天荒地老。
云时二话不说便纵出袖中短剑，浅水剑的剑身随即拉长，飞身疾往湖泽中央，剑锋自上而下直指湖面。临近之际，湖面霎时凝结成冰，绵绵细雨也成了细碎冰雹，哗啦啦落到冰面上。
云时屏息等待，惟见湖中央才过须臾时刻，砰然爆裂，一条白色巨龙冲出冰面腾空跃起，直达云端。
那巨龙自云端降下，俯冲着朝他而来，怒气震慑天地，逼得云时连连后退，最终在退了数十丈后，他召回浅水剑，横起剑身，靠着剑气才逼迫巨龙停下攻势。
巨龙挺起前身，甩甩高及三人的头颅，胡须微微摇曳。一圈白光环绕过后，巨龙不断缩小，化作一半老徐娘之身。
“小云时。”
计蒙一身粉艳花裙，开叉直到腰侧，修长美腿若隐若现其间。她慢悠悠走向云时，步态一颠一颠。
看着他被自己怒气所冲的满身血痕、凌乱碎发，一对星眸快速眨了眨，额间的赤色花钿随柳眉拧成一团，烈焰红唇抿了又抿，随手化出一道七彩光晕，云时便觉伤痛不再。
云时挺直身躯，抱拳行礼：“雨神大人。”
计蒙满意地颔首，随手一挥，冰雹成雨，冰面成泽：“又是为了你那凡人师姐……”回头对他细细打量：“来求我办事？”
云时双手仍抱在半空，心思却已远去千里之外。
“先说说什么事吧！”计蒙轻身一转，裙摆飞腾成花瓣，斜坐到一块巨大碧玉上，曲指支颐睇视他。
云时迟疑片刻，俯身作揖：“胤昭帝君将茗城带去了九重天，我想请雨神出面救她。”
计蒙身躯一震，放下手端看他：“你可知他二人昔日的关系？”
云时未答。
“普天之下有谁不知，当年茗城上神的神雷之刑，正是胤昭帝君授意。如今他亲自带走茗城……谁敢掺和进去！”计蒙轻抚胸脯，胡乱吐着气。
“如今作为这凡躯，我回不了誉华宫，也上不了九重天，唯一能求的，只有雨神一人……”云时再次拜首，双眸噙着殷切，“若雨神此次能予以相助，云时愿付出任何代价！”
计蒙星眸一转，略生心动，却仍有犹疑：“我只是下界一处雨神，何来与帝君要人的能耐？”
“雨神可以。”云时放下手，郑重其事道，“您是司雨之神，所到之处，必然暴雨雷鸣。”
计蒙难以置信地坐直身体，被云时的想法惊呆：“你可知，那是九重天！胆敢在九重天造次，你不怕被送入天雷谷？”
“区区天雷之刑，与她当年所受紫霄神雷相比，又有何惧！”说话间，似咬紧了牙，拧紧拳头，浑身颤抖，“我的命都是她救的，多活一天便都是欠她的……”
“你当真愿意为了救她，付出任何代价？”计蒙略有折服地起身，再次仔细打量他的表情。
“是。”
简短作答，却掷地有声，坚定毅然。
“那好，事后……我要你在这光山中继续陪着我下棋。”
“没问题，别说是三日，便是三个月我都答应！”云时紧锁的眉头略有松弛，嘴角慢慢浮上浅笑。
“是三百年。”
见他露出惊异之色，计蒙稍作安抚，“你不必此刻便陪我，日后待你与茗城解决了万相镜一事再来寻我也可。”
“那你不怕我过后反悔，不承认这个约定？”
“我相信云时上仙的为人——君子协定，一诺重千金。”
“……好，”云时轻轻抬头，目光逐渐坚定，“我答应。”
“可是云时，我还是想劝你……他们二人之事，不要掺和进去。”计蒙顿了顿，语气沉重。
“帝君今日将她带走，无非一个目的。或是彻底毁灭她，或是……向五界宣示主权。”
......
换好衣裳的茗城再次走出灵虚殿，犹是一身碧蓝丝绸的锦纱长裙。
她转身钻入楼侧土路靠墙而行，身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向下望，小心翼翼移着碎步。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来到帝休树下。
她撑着树干平复少许心绪，待眩晕感逐渐消失后，才抬起头看看眼前的神树。
这棵神树高有三丈，粗壮的树干要五六人合围才抱得住，其上树叶如杨，茂密成荫，金光花瓣零零散散，当中结满了黑黢黢的果子。
茗城曾在《九天事录》中见过此树，据说这果子食下可平复烦闷、安抚心神。
但它却矗立在天雷谷之上，想想也是多有讽刺！
她绕着帝休树转了一圈，迎着绝壁悬崖的一侧，有一处被翻过的土坑，想来应是昔日掩埋伏羲琴之处。她走近那处土坑，虽已过去百年，当中却仍有黑色焦土掺杂其中。
眼前忽有一阵夺目亮光划过，她还未来得及看清其来路，便被那攻势迅猛决绝的突袭逼得脚下一滑，趔趄栽入无尽深渊。
她手疾纵出腰间天玺，剑影划过帝休树枝桠，一抹金光自树叶间滑落，随着她一同下坠。下落中她快速召回天玺剑，并在剑柄旋到掌中之际，快速扬剑扎向崖壁。
剑锋摩擦着岩石嘶吼良久，又在光滑的崖壁上划出一道笔直的剑痕。在茗城第三次将剑扎入崖壁时，天玺剑才终于慢慢停下来。
她喘着粗气吊在半空，手上的酸软使她开始无力支撑整个身躯，眼见脚下不远处有一个洁白的高台，毫不犹豫便荡了下去。
她狼狈跌落在这几尺宽的圆台上，起身又坐了许久。
依照推测，她身下这座圆台，大抵便是传说中的叱云柱，只是此柱身长九九八十一丈，若要离开此处，唯有跳下去。
待体力有所恢复时，她起身向下望了望。如此不见底的高处，令她不由胆寒，可要以自己这凡人之躯和这微末的法力，真要跳回地上，无异于被劈几道神雷。
她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召回剑，她抬头仰望方才跌落之处，又看了看头顶黑暗虚无的苍穹尽头。百年前紫霄神雷自此降落，击中埋琴之处，才使得伏羲琴落入凡间。
早先听闻，九重天雷刑大多只用于诸如残害同僚、犯上作乱等极重大罪祸之处，数万年也不过一两次，至于那鼎鼎大名的紫霄神雷，更是从未有之。
若只是静待时机，那要等到天荒地老。可若是制造时机，那便是水到渠成。
茗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沉，脸色凝重起来。她当年所受神雷之刑，想来是有一股力量在推波助澜。
那这股力量究竟只是九重天，还是背后与魔界暗通款曲之人？
若是九重天，他们确实有无数个办法治自己的罪。那么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什么罪名？她又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才要承受这弑神灭仙的紫霄神雷？
可若不是九重天，这背后之人如此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又有何目的？
莫非他，与魔界并不同心？
还是说，只是与神庭不同心？
她忽然想到了玉烟曾提到的，那位私自下界寻找伏羲琴的神仙。
想来，司命星君所载的云册中会有答案。那个册子中记载了各路仙神出入天门、去往各处仙山各界的行程。
随后又是一阵无奈嗟叹。
司命星君乃南斗六星君之一，直属胤昭。而且那云册虽存放在藏书阁，但以她的身份，要想查阅，唯有得到有他的点头同意。
可她才得罪过他！
再次向深渊处望了望，无论如何，当下的重中之重，是如何离开这困境。
“好吧，既然是圣女，也只能放手一试了！”
她咬着嘴唇阖目，为自己鼓了鼓气。再次睁开眼时，她挥开天玺剑，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