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子将老妇人搀扶进里屋，又回头来招待少年，她望向眼前的布衣少年，微笑道：“按照称呼，你该叫我师姑，不过我非修士，与你也是一面之交，这些礼数不计较也罢。”
陈灵川下意识抱拳还礼，又自觉古怪，便放下手来，点点头，只是欲言又止。
中年女子看出少年心中的困惑，缓缓道：“我和大哥自小便接触修行，不过我没那浓郁福分，踏不上修行之路，也许是那冥冥之中难以更改的定数，我无力为大哥分忧，也解决不了家中的困境。”
中年女子兴许也知晓少年郎不好回应什么，就那么自顾自说着。
“修行一道谈何容易，而大哥对修行一事除了儿时顽劣有些怨言外，后来一直勤勉，将齐家复兴大任独自扛在肩头，兢兢业业，百废俱兴。只可惜我齐家血脉或许真不适合修行，大哥破境生了变故，始终无法解决。”
“加上我那老爹是个顽固人，望子成龙望出了魔怔，一味强求我大哥，又是想要联姻求得他家出手相助，又是觉得大哥 自身不努力，世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大哥本是才子，熟读经文典籍，一身风骨可鉴，可那些年，在我老爹的压力下，弯了腰，内忧外耗，多了愁容。”
陈灵川愣了愣，对于齐先生的境遇，感到遗憾。想着先生的言行与遭遇完全相反，顿时敬意更深。
中年女子视线偏移，环顾自家的老宅，叹息过后，百感交集道：“世间那么多有福分的事，哪能件件都强求，老齐家没那缘，早该适时收手，可祖祖辈辈心中憋着一口气，日积月累，苦了儿孙。”
“在我这小女子看来，随俗浮沉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守住那一两个维持家中生计的买卖，家中和睦不比那扬名立万要好，可我说得多了，便成了妇人之仁，自讨没趣。一来二去，走的走，吵的吵，偌大的齐家没了日光。”
中年女子说这些言语的声音很大，像是有意为之，似乎心中积着股闷气。
听见女子所言，坐在厅堂里老爷子望向阳光照射的院落，却不见温暖，他深深叹息，将腰埋得很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望向身旁的老伙计，“儿有怨，女不忿，你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老仆躬身，轻拍老爷子的背脊，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老爷，家和万事兴呐。”
老爷子身体后仰，靠着椅背苦涩一笑，两手颤抖。
中年女子倾诉完苦水，对着陈灵川歉意一笑，“是我多言了，你一少年郎又非我齐家之人，听这些悲言怕是影响了你的心情。”
陈灵川轻轻摇头，又连连摆手，“您言重了。”
中年女子缓缓道：“我知晓修士时间精贵，不过还是想麻烦你替我向大哥转达一句‘家中有我，一切安好，若得自在，无需惦念’。”
陈灵川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说道：“齐先生他并无任何怨言，他偶然也会讲起自己的童年趣事来勉励我这些孩童，我能感受得到，先生心中是安宁的，或许不出几日，先生便会回到家中看看。”
中年女子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临跨出齐家门槛，陈灵川被一阵老迈的呼喊声叫住。
陈灵川回身望去，是那老爷子。
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钟后。
老爷子脸上褶皱拧巴，突然说道：“少年郎，拜托你件事，跟苍松说一声，回家看看，有些事是他爹刻薄了……”
陈灵川点点头，微微躬身。
老爷子又随口问了些齐先生的近况，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陈灵川看在眼里，一一回答。
……
少年告辞离去，走过拐角，回身一望，见老爷子依旧站在宅门前，将宅门大开，眺望着远方。
陈灵川心中有点惆怅。
或许对老爷子而言，那扇紧闭的宅门，拦住了孩子，也挡住了他自己。
家和万事兴，书中道理一言便概之，轻巧至极。
可世间有太多的烦恼。
归根结底，这些个道理可能要深入人心中，才能领悟。
陈灵川想起刚踏入这世道的时候，心神正值晦暗，看山野不觉绿意青葱，看世人不觉笑意重重，看世道不觉良善繁多。可当他如今再回头看，也在感慨，他的眼光偏颇了。
这世道啊，你以怎样的眼光看，它便是什么模样。
酒色财气，贪嗔痴爱，心中想什么多些，看到的便多些。
陈灵川希望自己下一次再明悟这些书中至理之时，是幸福些的场景，哪怕他多奔波一会儿也无所谓。
……
陈灵川将这些只言片语合在一块，透过传音符，传递给齐先生。
齐先生那边很久都没有传来回应。
陈灵川望着朗朗日光，盘算着此刻应当不是书塾教学之际，不由得为先生的忧愁而忧愁。
怅然，愁然。
数千里外的小镇书塾，那位雷打不动准备半日课程，准时准点出现在堂前的先生，破天荒告知孩童及其父母，今日不上课。
他举起书卷，却又频频放下，叹息声就如同洪水决堤一般止不住。
若说世间高处何物分量最是深沉，唯有情义二字。
天下修士俗人，皆是如此。
……
传音符振颤了一下，传来一声我已知晓，便没有了下文。
少年松了口气，先生有回应，便是心境安稳。
了却一桩心事，少年再度陷入沉默，漫无目的地走在庆川城内，最后仰头望向众人对饮成酌的地方，思索片刻，决定买上些礼物，便打道回宗门。
陈灵川想着师兄师姐、师父师伯各自的喜好，难得放松地闲逛商铺小摊，又是买那锦衣华服，又是买那随手物件，出手很是大方。
最后大踏步来到河流沿岸，询问把酒言欢的修士，哪家酒坊的美酒最是好喝。
顺着一众修士面红耳赤的指引下，陈灵川拐过几个小巷，来到一家巷子深处的小酒坊。
透过酒坊的窗台，陈灵川忽然揉了揉眼，神色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