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往昔之影与旧日之囚(五)
左镇潮沉默着瞧了他一会儿,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你抖得很厉害。”她说道,“手心冰冷,额头发烫……你发烧了。”
彼时的赵思微已经全然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了。
他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只有手上的力道大得出奇,死死地钳住少女的手腕。
别的话也不说,就知道一个劲地让人别走。
左镇潮决定不跟脑子烧糊涂了的傻子一般计较。她努力试图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险些没把自己也拽到地上去。
好不容易让赵思微站住,他却东倒西歪地摇晃,直接就栽倒在左镇潮身上了。
少年身高腿长,身上覆盖着一层漂亮的薄肌,本该是赏心悦目的身材。然而这样一个人直接往左镇潮这副病恹恹的身体上砸,再漂亮她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扶个人扶得她是气喘吁吁,左镇潮擦了擦额角渗出来的冷汗,拍拍赵思微的肩膀。
她指向不远处墙壁上那扇小窗,说道:“我刚刚就想问你了 。你弓道课成绩怎么样?”
“……?”赵思微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
少年的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烟紫色的眼眸里满是氤氲的雾气,微眯着盯着她瞧。视线从左镇潮的嘴唇游移到脖颈、锁骨,然后又移回来,也不知道究竟在想点什么。
一听到她的话,他那股死装的范就又上来了,秾艳的俊脸上满是自认为掩藏得很好的傲慢。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我闭着眼都能满分。”
“很好。”左镇潮欣慰道,“我之前总说这学校里的课十门里有八门都不知所谓,是我有失偏颇。现在检验你的时刻到了。”
不等赵思微脑子转过弯来,他就感觉左镇潮牵起他的手,往他这边递了什么东西。
摸着硬邦邦凉飕飕的,估计是什么金属制的杂物,也瞧不出是什么。
“看见那个窗户了吗?”左镇潮耐心地指了指高处那扇小窗,“如果玻璃碎了,人应该可以正常爬出去。往那里扔,力气一定要大。”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赵思微已然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不停地抬手、砸窗户、失败、再抬手……
很快他就意识到现在这个怎么投都投不中的情况非常打自己的脸,瞬间闹了少爷脾气,只想躲到墙角去自我逃避,又被左镇潮拽了回来继续扔。
总之,赵思微那满分的弓道课成绩,即便此刻头脑发蒙、无法瞄准,也依然有几分真本事。很快那扇窗户便被重物彻底砸碎,玻璃噼里啪啦地炸开,碎片尽数散落在室外的走廊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赵思微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某只冰凉的手再度拍了拍。
“我们把课桌搬到窗户底下,你再踩着我肩膀上去,抬起手应该刚好能够到窗棱。”
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你出去后记得叫人来救我,帮我跟云哥说——”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顿,慢慢地舒出了一口气。
“……算了,不用说了。你一个人出去,想起来就救我一下 ,想不起来就算了。”
她的手将赵思微拍得清醒了几分,可他仍旧有些懵圈,愣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反倒让我……”
她、她该不会真的想要把目标转移到他身上吧?
可那点朦胧而旖旎的心思、那些不明确的臆想,很快被左镇潮的下一句话推翻了:“因为你比我高一个头。就凭我的身高,跳起来才能勉强够到那地方,更别提引体向上爬上去了。”
赵思微呐呐地“哦”了一声,也没敢提出任何异议,老老实实地听了她的话,去角落搬课桌。
然而在他终于试图搭上少女肩膀的那一刻,他意识不清的大脑还是清明了一刻,略有些瑟缩地移开了手,商量道:“要不还是算了?”
“你是不是没力气了?”左镇潮问。
赵思微没有答话。
他只是觉得,手下的这具身体残破而脆弱,别说让他施力撑上去,好像只是略微触碰一下,都如同瓷娃娃一般易碎。
尽管眼前的人从刚刚见面起直到现在,都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一丝一毫的疲惫与软弱,但赵思微莫名就是觉得……
“没事,就几秒钟总能坚持。”大概是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左镇潮不得不再次催促道,“你总不至于真想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吧?”
最终赵思微还是没能想出更加合适的方法,只能将手虚虚地撑在她身上,凭借着自己出色的身体机能,相当轻盈地撑了上去。
他清楚感觉到手下的人因为那阵力道而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尽力撑住了自己重心不稳的身体。赵思微就这么挂在窗棱上,手掌无处可抓,便只能勉强抓住那些被他砸得粉碎的玻璃。
白皙修长的手瞬间血流如注,疼痛却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储物间外的是一条半长不短的走廊,顶部常年亮着一盏应急灯,哪怕停电也不会关闭。他只需要翻过窗户、从另一面跳下,便能前往值班室,找人过来开门。
只是那一瞬间,赵思微看着外面许久未见的光亮,下意识就回过头,以一种极危险的姿势踩着窗棱、朝下方伸出了手。
“我拉你上来。”他对左镇潮说。
万一呢?
万一值班室里没有人,甚至他这一去找不到任何人呢?
他的手机被拿走了,又要走多远才能找到联系校方或是联系家人的方式?
在这段时间里,难道要左镇潮独自一人待在深夜的教学楼内,被锁在一片漆黑的狭小储物室中?
赵思微单是代入想想,都觉得自己会疯掉。
他这一跳下去,就找不到再回来的办法了。可至少他在这里,还能陪着她一起……
“走吧。”
楼道中的白炽灯光从他背后的小窗中透进来,半数投射到那黑到不可视物的储物间中,只能依稀照亮少女的下半张脸。
赵思微看不清她的神色与目光,只能听见她一如往常平和的声音。
“走吧。”她说,“我上不去的。你看,我连你的手都够不到。”
似乎是为了让赵思微安心,她特意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少女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如同什么东西在心脏表面滑过,转瞬即逝,什么也抓不到。
她说的没错。赵思微已经将手伸到了极限,再往下,他就会因为重心不稳而掉下去。
可他还是不死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平时就不能锻炼一下吗?!至少稍微跳一下也好——”
他说到一半,脑中又闪过她那病恹恹的脸,登时止住了话头。
左镇潮还是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只露出下半张脸看他。
“……我要是就这么走了,短时间内肯定回不来。”赵思微低声道,“这里面这么黑,你一个人……”
他在等她的回应。
只要她说想要他留下,甚至只是表露出那么一丝的犹豫,赵思微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去。
赵思微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但微弱的光还是照不清她的脸,只勾勒出唇边一个模糊而难辨的弧度,像是在微笑。
“在你来之前,我就是一个人。”她说,“走吧。”
惨白而冰冷的光从她的脸上缓慢下移,黑暗开始扩大,将她的大半边身体吞噬进望不到尽头的阴影里。
他就这样看着她与夜色彻底相融,直至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好像她原本就属于那里。
*
赵思微毕竟涨回了一丝智商,也懂得这时候权衡利弊,就此离开去求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后来他还是走了,因为再怎么尝试,拉不上来是真的拉不上来。
但是他那日实在是运气太背,跳下去的时候因地面上那滩碎玻璃狠狠滑了一跤,下巴就这么磕上玻璃碎片,霎时间血流如注。
赵大少爷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伤,玻璃碎片扎进他的下颌,只差一点就能切断他的喉管,疼得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左镇潮隔着一面墙也听见了那动静,在里面询问他的情况,可赵思微觉得叫出声实在太丢人,愣是一声没吭。
最终他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勉强猩红着眼爬起来、摇了摇昏涨的脑袋,顶着一身的血迹,去敲了值班室大爷的门。
最糟糕的是,因为失血过多,他连话都没说出口,就直接在值班室门口晕了过去。
鲜血流了一整路,惨烈得堪称案发现场。
等到一觉醒来,他已经躺在私人医院,头顶就是纯白色的天花板。而他的便宜姐姐赵湘灵,正坐在他病床边上,吃着东西唱着歌。
见他睁开眼说话,这人连杯水也不知道给他倒,直接就凑上来问东问西。
一会儿说他下巴被碎玻璃割开了超大一条伤口,已经尽量使用最细的针了,可还是留了明显的伤疤,好好一张帅脸就此毁容。
一会儿问他到底什么情况,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学校里待着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最后赵湘灵一点说话的机会也没给他留,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赵思微撞鬼了。
赵思微想先撞死她。
他意识一回归,就想起教学楼里还有个人在等着他去救,赶紧就扯着他姐一通晃荡,口干舌燥地解释他没撞鬼,还质问他们到底开储物间的门没有。
赵湘灵听见他说里面还有人关着,顿时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弟。
“你说什么呢?你都睡了一天了,有人估计早也就出来了吧?……比起那个,到底是谁给你喂脏东西吃了?”赵湘灵有些诧异,又带着几分诡异的欣慰道,
“血液成分里给检测出了暙药,强行熬了一个晚上,你竟然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不愧是我弟弟!”
“……”
赵思微根本不想管什么下不下药的事。他只想知道左镇潮有没有被救出来。
他在病床上焦躁地躺了五分钟,最终下定决心,直接拔掉了手上的点滴,不管不顾地翻身下床。
一听他是要亲自去找人,赵湘灵还打趣他,不过被一起关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还让他关出革命友谊来了。
但即便理由正当且充分,赵思微还是被医生拦着不让出院——他昨天流了太多的血,现在身体很虚弱,还在观察期。
赵思微只能一边把那群不长眼的混账处理了,一边找人帮忙打听,结果得知今天早上,某位教职工去储物室取东西的时候,在里面看见了正昏睡的左镇潮。
也看不出她是单纯困了,还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犯了低血糖。
赵思微听了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高兴她那副病恹恹的身体没出什么大岔子,又生气那种情况下还能毫无戒备心地睡着。
但无论如何,既然对方已经能正常上课,他就不该再继续关注这件事,而是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干一些别的事。
比如将此事作为筹码,恶心或者要挟一下关宿云;比如继续帮他姐姐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烂摊子;再比如重新捡起已经很久没有练习的弓道课,避免再出那样的丑。
……总而言之,不该再继续关注她了。
私人医院的豪华病房中,赵思微靠坐在病床上,一边听着下面人的汇报,一边漫不经心地想。
“和您想的一样,最近关宿云大量减少了各类工作与和大小姐相处的时间,一直待在左小姐身边,但左小姐最近似乎专心于弓道课的练习,拒绝了他的大部分邀约。”助理说,“我按您的吩咐去调查了左小姐之前的弓道课成绩……少爷?您在听吗?”
赵思微“嗯”了一声:“继续说。”
没错。不能再继续关注她了。
“好的,总之左小姐弓道课的成绩不那么理想,这个学期可能还是勉强及格。”
正好他最近也打算训练,干脆叫上她一起……
不过,纵使赵思微在脑海中排演了一千遍,再度与她见面时会是什么模样、又该说些什么话,在他看见关宿云和左镇潮一起走进他的病房时,还是把原本设想好的那些全给忘了。
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没直接暴起把关宿云掐死在左镇潮的面前。
关宿云这个混蛋嘴上说着带自己的“妹妹”来看看赵湘灵的弟弟,一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虚伪模样。
笑得还真像是一个“好哥哥”。
然而那双恶心可憎还尖酸刻薄的桃花眼却一直冷冰冰地盯着赵思微,还在左镇潮过来慰问他下巴上伤疤的时候,在背后以一种堪称保护者的姿态审视他。
仿佛他只要有一丝一毫出格的言语和举动,就会丝毫不顾及他尚且还躺在病床上,直接将他一刀刺死。
可当和左镇潮说话时,这姓关的王八蛋又换上了另一副温和可亲到不行的模样,声音柔得能滴水,看得赵思微直冒鸡皮疙瘩。
这变态还有两副面孔呢??
不仅如此,据他的助理所说,那两人离开病房后,左镇潮在走廊里踌躇了许久,才决定过来要一下赵思微的联系方式,结果被关宿云一句话就给阻止了。
其实早就知道她联系方式,但就是想等着对方主动联系自己的赵思微:“……”
*
彼时的少年,还沉溺在情窦初开的新奇与甜蜜中,未来似乎还有很长。
细数着上一次与她见面、与她对话的间隔,在酸涩和期许中辗转,坚持着可笑的坚持,将水中月、心上人的主动,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但明天没能躲过意外的铡刀,没能避开命运的注脚。
病房里那次,成了赵思微和左镇潮的最后一面。
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赵思微终于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打给一个永远显示忙音的人。
他觊觎月亮,月亮未曾坠入他的怀里。
却倾洒而下,被碾碎成了满地的银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