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合作社的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白日里的喧嚣与激荡,仿佛被这沉沉的夜色吞噬,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宁静。
姜芸的办公室里,灯还亮着。
她没有开那盏明亮的吊灯,只留了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桌上那本薄薄的《化学染料速成手册》。
书页已经有些卷边,显然被翻阅过多次。姜芸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那光滑的铜版纸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她的指尖,一路爬上脊背。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里面没有大段的理论,全是直白的配方和操作步骤。“偶氮染料”、“酸性媒介”、“固色剂”……一个个陌生的化学名词,像一个个狰狞的符号,组合成一套高效的、速成的、毫无灵魂的染色工艺。
它告诉你,如何用最便宜的工业原料,调出最鲜艳夺目的色彩。红,可以是猩红,红得像血,带着一种侵略性的妖冶。绿,可以是翠绿,绿得像毒药,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黄,是明黄,黄得刺眼,仿佛要将人的瞳孔灼伤。
这些颜色,美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它们拥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对于没见过真正好东西的人来说,这种廉价而直接的“美”,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但姜芸只觉得恶心。
她仿佛能闻到那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能想象到那些污水未经处理,就直接排入清澈的河流,染黑土地,毒死鱼虾。她更能想象到,当这些色彩艳丽的绣品,被那些满怀期待的顾客买回家,挂在墙上,不出半年,就开始褪色、变脆、最终化为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到那时,人们会怎么说?
“苏绣?不过如此,华而不实,看看,掉色了!”
“什么千年传承,都是骗人的,还不如机器印的结实!”
这,才是井上雄一真正的“罚酒”。他不是要打败“凤凰绣”,他是要玷污“苏绣”这两个字。他要让这块千年金字招牌,被他们亲手制造的垃圾,弄得污秽不堪,声名狼藉。
这才是最恶毒的诛心之计。
姜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的愤怒。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那些晾晒的丝线上。那些丝线,是用板蓝根、茜草、栀子果……这些天然的植物染料,一遍遍浸染、晾晒而成的。它们的颜色,或许没有化学染料那么乍眼,却温润、沉静,带着草木的呼吸和阳光的温度。
那是苏绣的根,是苏绣的魂。
“我绝不允许你们毁了它。”姜芸对着窗外的月光,低声而坚定地说道。
第二天一早,姜芸召集了合作社所有核心成员开会,包括周建军、刘翠花,以及几个手艺最好、最可靠的老绣娘。
她没有拿出那本手册,而是将它放在了抽屉里。她知道,直接的证据会引起恐慌,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各位,”姜芸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从今天起,我们的合作社要加一门新课,也是最重要的课——‘辨色’。”
“辨色?”刘翠花愣了一下,“不就是认颜色吗?咱们绣花的,谁还不认得颜色?”
“不。”姜芸摇了摇头,她走到墙边,取下几段不同颜色的丝线,“我说的辨色,是分辨颜色的‘魂’。”
她将一段深红色的丝线递给刘翠花:“你摸摸,再闻闻。”
刘翠花接过来,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嗯……滑溜溜的,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对。”姜芸又拿出一段假设的、用化学染料染成的丝线(她只是描述),“如果有一段丝线,颜色比这个还红,红得发黑,但摸上去有点发涩,闻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你们觉得,是好是坏?”
老绣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肯定不好啊!丝线滑溜才好绣,涩手怎么行?”
“有怪味就更不行了,挂墙上不得熏死人?”
姜芸点点头,神色变得严肃:“如果有一天,市面上出现了一批颜色特别鲜艳、价格特别便宜的‘苏绣’,用的就是这种涩手、有怪味的丝线,你们会怎么想?”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那是假的!是冒牌货!”周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愤地说道。
“对,是冒牌货。”姜芸接过话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他们不会说自己是冒牌货,他们会说,那是‘新式苏绣’,是‘改良苏绣’。他们会用更低的价格,抢走我们的客人。当客人买到那些褪色、变质的假货后,他们骂的,是我们‘苏绣’!”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她们终于明白了姜芸的担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生意竞争,这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刘翠花急得直搓手。
“守好我们的根,然后,主动出击。”姜芸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成为‘辨色’大师。你们不仅要会绣,更要会分辨丝线的优劣,会分辨染料的真假。这是我们合作社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所有染料配方,由我亲自掌管,统一调配。任何人不得私自外传,更不得使用外来染料。违者,立刻开除,永不录用!”
最严厉的规定,在这一刻,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她们知道,芸姐是在保护她们,保护这个家。
会议结束后,姜芸宣布了一个决定:为了检验大家的学习成果,三天后,将举行一场“染料大赛”,每个人都要用合作社提供的原料,现场染色,现场评比。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姜芸没有明说,但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了角落里一个叫阿贵的年轻绣工。
阿贵二十出头,手艺一般,但心气很高,总想着走捷径。昨天井上雄一离开时,姜芸就注意到,阿贵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种奢华生活的渴望。而刚才宣布规定时,他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
姜芸心里有了计较。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比赛那天,院子里摆开了一排排大染缸,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染料混合的复杂香气。
女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拿出看家本领。周建军稳重,染出的蓝色沉静如海;刘翠花虽然性子急,但染出的红色却热烈如火,不带一丝杂色。
轮到阿贵了。
他显得有些紧张,额头上全是汗。他按照流程,将丝线放进自己调配的染缸里。片刻后,当他将丝线捞出时,周围响起了一片小小的惊呼声。
那是一段绿色。
一种极其鲜艳、极其夺目的绿色,绿得像一块上等的翡翠,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哎呀,阿贵可以啊!这绿色染得真漂亮!”
“是啊,比周师傅那个还亮堂!”
阿贵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然而,姜芸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她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从阿贵手里接过那段丝线。
入手的感觉,不对。
太滑了,滑得有些发腻,像抹了一层油。而且,那股鲜艳的绿色之下,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与周围那些草木的清香格格不入。
是了。
这就是那本手册里的东西。阿贵,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姜芸的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失望。她看到的,不是一段染坏的丝线,而是一颗被铜臭污染的、正在偏离轨道的匠心。
她抬起头,看向阿贵。
阿贵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但在接触到姜芸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得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兔子。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刘翠花刚想开口骂人,却被姜芸一个眼神制止了。
姜芸没有当众揭穿他。她知道,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公开的羞辱可能会将他彻底推到对立面。
她只是将那段丝线,轻轻放回阿贵的手里,然后对所有人说:“今天的比赛,阿贵第一。他的绿色,很特别。”
说完,她转身,对阿贵说:“你跟我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姜芸带着阿贵,走进了那间只有她能进去的、存放着各种珍贵染料和秘方的库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阿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芸姐,我错了!我……我就是想……想染出个好颜色,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
姜芸没有扶他,也没有骂他。
她只是走到一个架子前,取下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些深褐色的粉末在手心。
“阿贵,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问。
阿贵摇摇头。
“这是五倍子,加上铁盐反应后,可以染出最纯正的黑色。我们的祖先,用这个方法染了上千年。染出的黑,沉静、厚重,像夜晚的土地,永远不会褪色。”
她又走到另一个架子前,拿起一块干枯的植物。
“这是蓼蓝,发酵后可以染出蓝靛。染出的蓝,像天空,像深海,每一寸颜色,都有深浅的变化,是有生命的。”
她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阿贵,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他的心上。
“你染出的那个绿,很亮,很美。但它没有生命。它就像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看似艳丽,但洗掉妆,什么都没有了。它骗得了外行,骗不了时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它就会变成一块丑陋的、发黄的破布。”
她将那本《化学染料速成手册》,从抽屉里拿出来,扔在阿贵面前。
“这是你想要走的捷径吗?一条能让你短暂虚荣,却会毁掉你一生手艺,毁掉我们所有人饭碗的路?”
阿贵看着那本熟悉的手册,浑身抖得像筛糠。他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情绪的顶点。一个年轻人的梦想与贪婪,被残酷地击碎。
姜芸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她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悲悯的情绪。
她想起了自己重活一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钱,不是名,而是守护这份手艺的纯粹。是希望每一个拿起绣针的人,都能对得起这根针,对得起这根线,对得起“匠心”二字。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
“阿贵,路是你自己选的。”
“现在,我把两条路都摆在你面前。”
“一条,是你拿着这本书,离开合作社。井上雄一会给你你想要的钱,给你那种虚幻的体面。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凤凰绣’的人,你的手上,再也不会绣出有灵魂的作品。”
“另一条,是你把这本书,和所有相关的化学染料,都交出来。然后,从最基础的洗线、磨料开始,重新学。我会让你明白,真正的颜色,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过程会很苦,很长,但你守住的,是你的根,是你作为一个手艺人的尊严。”
“选吧。”
姜芸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看他。她留给他的,是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次决定命运的选择。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窗,照在阿贵泪流满面的脸上,也照在那本摊开的、散发着铜臭与毒药气息的手册上。
整个库房,安静得只剩下阿贵压抑的、痛苦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