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苏绣合作社的院子里已飘着丝线的柔光。姜芸站在绣房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沿上的木纹,那里还留着早年刻下的小朵牡丹——那是她刚接手合作社时,凭着一股执拗刻下的念想。窗内,十几个年轻绣工正低头穿针,丝线在素白绸缎上晕开细碎的色彩,唯有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始终静坐着没动。
昨晚全员大会的余温还在掌心攥着。樱花社代表摔门而去时,那个年轻绣工躲闪的眼神像根细针,扎在姜芸心里。她没点破,只是在会上把“匠心”二字说得格外重,重得能砸进每个人的骨头里。散会后她去了灵泉井边,月光洒在干涸大半的泉面上,映出头顶猝然冒出的白发,像冬雪落在青瓦上,触目惊心。泉底那行模糊的民国字迹又清晰了些,“匠者之心,非独善其身”,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有温度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她的心脏。
“姜社长。”学徒阿梅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她朝角落里努努嘴,“小满还是不肯动针,说……说摸不到绣品的意思。”
姜芸缓步走过去。小满闻声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无措,手指紧紧攥着绣针,指节泛白。这孩子是邻村送来的,天生聋哑,初来时连丝线都不敢碰,直到有次无意间摸到合作社珍藏的清代《百鸟朝凤》残片,突然红了眼睛,用手语比划着说“听见了鸟叫”。那一刻,姜芸心里忽然亮起一盏灯——灵泉水量日渐减少,单纯依靠泉水修复古绣已难以为继,或许传承的密钥,从来就不在泉水里,而在人的指尖。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樟木箱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半幅《双鲤戏荷》。缎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但针脚间的灵动仍未消散。姜芸把小满的手轻轻按在绣品上,自己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慢慢移动。
小满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轻轻颤抖起来。她的指尖划过鲤鱼的鳞片,那里用的是苏绣特有的“鳞片针”,一针压一针,层层叠叠如鱼鳞般鲜活;划过荷叶的脉络,用的是“滚针”,线条细如游丝却不断裂。突然,小满的手指在一处荷尖停住,那里的针脚略有些歪斜,像是绣娘分心时的失误。姜芸记得母亲说过,这半幅绣品是外婆怀着母亲时绣的,绣到这里时动了胎气,手一抖就出了错。
泪水顺着小满的脸颊滑落,滴在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猛地抬起头,用手语急促地比划着:“疼,但是高兴,像花开一样。”姜芸点点头,眼眶也热了——这孩子真的能“看见”,能透过冰冷的丝线,触摸到百年前那位绣娘的心跳。
“这就是触觉刺绣。”姜芸拿起一支新的绣针,递到小满手里,“不是用眼睛看图案,是用心听丝线的声音,用手摸时光的痕迹。”她转身走到绣架前,铺好一方素缎,拈起绛红色丝线,“今天我们不绣复杂的,就绣一片荷叶。”
银针起落间,姜芸刻意放慢了动作。穿针、引线、入针,针尖刺破绸缎时的阻力,丝线在指间滑动的触感,都一一通过眼神和手势传递给小满。其他绣工渐渐停下手里的活,静静看着她们。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暖光,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又在针尖缓缓流淌。
小满学着姜芸的样子拿起绣针,可刚一入针就偏了方向,丝线在缎面上打了个结。她懊恼地低下头,把绣针往桌上一放,眼圈红了。姜芸没有催促,只是拿起她的手,让她再次触摸那半幅古绣。“你看这处错针,”姜芸指着荷尖,“外婆当年也绣错了,但她没有拆,而是顺着错针的方向,绣成了一滴露珠。”
小满的眼睛亮了。她重新拿起绣针,这次没有急着下针,而是闭上眼睛,指尖在缎面上轻轻游走,像是在丈量风的形状。片刻后,她猛地睁眼,银针如流星般刺入绸缎。虽然针脚还有些稚嫩,甚至偶尔会偏离脉络,但每一针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荷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姜芸站在一旁,看着小满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头顶的白发似乎轻了些。她想起灵泉底的字迹,“匠者之心,非独善其身”,原来所谓的“匠心传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坚守,而是一群人的接力。正思忖着,学徒阿梅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社长,昨天樱花社来的那个年轻助理,今天又在合作社门口转悠,还向看门的大爷打听小满呢。”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昨天樱花社提出技术入股被拒时,她就注意到那个助理总盯着绣工们的手看,尤其是在小满练习基础针法时,眼神格外专注。当时她只当是对方的商业试探,此刻想来,对方的目标或许不只是核心针法,更是有特殊天赋的绣工。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晨雾已散,合作社门口的老槐树下,果然站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相机,正假装拍槐花,镜头却时不时扫向绣房的方向。姜芸注意到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本子,封面上的图案隐约是樱花,和樱花社代表名片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继续绣吧,别让外人影响了心思。”姜芸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从容,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从今天起,大家练习核心针法时,都到内间绣房去。阿梅,你安排一下,每天轮流在门口值守,陌生人一律不准入内。”
绣工们纷纷点头,看向门口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只有小满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的银针越走越顺,荷叶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叶尖那处不小心绣偏的针脚,被她巧妙地绣成了一只停驻的蜻蜓,栩栩如生。
傍晚时分,绣工们陆续散去,小满却还坐在绣架前不肯走。她小心翼翼地把绣好的荷叶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姜芸走过去时,正好看见她写下最后一个字,纸上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想看见针下的世界”。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也洒在小满坚定的眼神里。姜芸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那是外婆留下的《盲绣要诀》,里面记载着一种失传已久的盲绣技法,需要绣者完全凭借触觉和记忆创作。原本她觉得这技法太过玄妙,难以传承,可看着小满,她忽然觉得,或许这门绝技,要在这个聋哑女孩的指尖重获新生。
“小满,”姜芸把书放在她手里,“这本书,以后交给你。”小满疑惑地翻开书,指尖抚过那些古老的字迹,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用力点了点头。
夜深了,姜芸再次来到灵泉井边。泉水又浅了些,井底的民国日记片段愈发清晰:“东洋人造假术日精,吾辈当藏技于身,传技于人,方保薪火不灭。”她忽然明白,灵泉的枯竭不是诅咒,而是警示——真正的传承从不是依赖天赐的灵泉,而是把技艺刻进每个传承者的骨血里。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院外老槐树的清香。姜芸抬头望去,月光下,内间绣房的灯还亮着,那是小满在练习。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一个瘦小却挺拔的身影,像一株在暗夜中悄悄生长的幼苗,正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她知道,一场关于传承的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