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东湖浩渺的水面,洒在曲折的廊桥上。李沛然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封盖着央视红色公章的邀请函,指尖在“《诗仙与荆楚》纪录片总策划”一行字上轻轻摩挲。
“怎么了?发什么呆?”许湘云端着两杯热豆浆从厨房出来,楚剧唱腔般的湖南口音里带着笑意,“是不是昨天省博物馆那群老专家又找你去鉴宝了?”
“比那个更……”沛然把手机推过去,“央视纪录片频道,邀请我们做六集纪录片的主角和顾问。下周一,摄制组就要进驻武汉了。”
湘云接过手机,豆浆杯在茶几上轻轻一晃。屏幕上详细的拍摄大纲让她屏住了呼吸——从黄鹤楼到古琴台,从东湖樱园到荆州古城墙,整整三十八个荆楚地标,要把李白在楚地的足迹与他们的故事交织呈现。拍摄团队名单里,赫然列着三位拿过金熊猫奖的导演,还有国内顶尖的历史顾问团队。
“这是要把咱们那点‘秘密’全挖出来啊。”湘云放下手机,眼神复杂,“你说……他们会不会真查出什么?虽然咱们的故事包装成了‘创作灵感’,但那些细节……”
话音未落,门铃响了。
站在门外的是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考古刷。“李先生,许女士,冒昧来访。我是央视纪录片《诗仙与荆楚》的历史顾问,楚文化研究所的郑明远。”他递上名片,又拿出一本被翻得卷边的《黄鹤楼遇李白》,“书里第三十七页,您描写天宝三载李白在江夏与友人饮宴,提到‘席间有西域琉璃盏,盏底刻龟兹文祈福咒’。这个细节,我们查遍《太平广记》《唐国史补》乃至敦煌遗书,都未见记载。您……是从何处得知的?”
沛然心中一紧。那个琉璃盏,是他穿越时在崔明远宴会上亲手把玩过的物件。他面上却从容一笑:“郑教授请进。这个细节嘛……是我在湖北省博看唐代窖藏文物时产生的联想。龟兹文在盛唐时确有流入,武汉曾出土过带有类似纹样的陶片,我只是做了文学性演绎。”
“是吗?”郑明远在沙发上坐下,翻开随身笔记本,“那第一百五十二页,您写李白登黄鹤楼时‘东南风急,楼角铜铃皆向北倾’。根据唐代建筑规制,黄鹤楼的铜铃悬挂方式,史料只有‘檐角悬铃’四字记载。您这‘向北倾’的描写,气象学上确实符合武汉春季风向,但这种细节……”
湘云忽然笑着插话:“郑教授,您吃过早饭没?我刚热了豆皮,地道的汉口老字号。”她转身进厨房,声音飘出来,“写书嘛,总要有些合理想象。要是每个细节都得有出处,那《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计、草船借箭,罗贯中不得从坟里跳出来跟考证者打架?”
轻松的语气让气氛缓和下来。郑明远推了推眼镜,也笑了:“许女士说得对。其实我今天是来求助的——纪录片第一集要在黄鹤楼拍日出镜头,重现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意境。但我们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历史顾问’,能既懂唐诗意境,又懂拍摄调度。台里领导看了你们的书,说‘作者就是最好的活顾问’。”
沛然与湘云对视一眼。窗外,东湖的波光正粼粼跃动,像极了穿越前在唐代江夏看到的江水。
“什么时候开机?”沛然问。
“三天后,凌晨四点,黄鹤楼顶层。”郑明远起身,郑重伸出手,“李先生,许女士,请帮我们拍出一集能让观众‘穿越’的纪录片。”
凌晨三点半的黄鹤楼还沉睡在夜色里。摄制组的灯光却已将主楼照得通明,轨道、摇臂、无人机在晨曦前的黑暗中如沉默的巨兽。
总导演陈肃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见到沛然夫妇,第一句话就是:“李老师,许老师,今天我们得拍一个‘不可能的长镜头’——从现代黄鹤楼顶层摇臂升起,镜头穿过晨雾,直接切到唐代江夏城的码头。视觉上要一气呵成,不能有剪辑感。”
特效指导在一旁补充:“我们做了三维建模的唐代江夏城,但缺一个‘魂’。李老师书里写‘江夏码头晨雾中有鱼腥气混杂着酒香’,这种感官细节,cG做不出来。”
沛然走到栏杆边。长江在脚下流淌,对岸的灯火如星。他闭上眼,天宝年间那个清晨扑面而来——码头上脚夫哼着楚地号子,酒肆旗幡在风里翻卷,李白站在船头,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回头对他喊的那句“沛然兄,他日再醉黄鹤楼”……
“陈导。”沛然睁开眼,“唐代码头的青石板,不是现在复原的这种规整方形。江夏是水陆要冲,石板被车辙压得凹凸不平,雨季时凹陷处会积成小水洼,倒映着帆影。还有,李白登船的那块跳板,应该是有裂缝的,他曾踩空半步,酒壶差点落水——这是我书中没写的细节。”
全场静了一瞬。美术指导猛地拍大腿:“难怪我们做的码头总感觉‘太新’!许老师,您等等,我马上让道具组改!”
湘云悄悄捏了捏沛然的手。这些细节,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此刻借“创作想象”之名说出,竟有种奇妙的宣泄感。
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刻,拍摄开始了。
沛然穿着仿唐文士衫,站在楼顶西侧——那是书中李白凭栏远眺的位置。鼓风机吹起他的衣袂,无人机从身后升起,镜头掠过他的肩头,投向雾气茫茫的江面。
“摇臂准备——升起!”陈肃在监视器前低吼。
巨大的机械臂缓缓抬高,镜头穿过特意施放的干冰雾气。就在这一瞬,沛然忽然看见——雾气的缝隙里,江面上竟隐约出现了帆影。不是特效,不是幻觉,是真切的三桅木船,船头站着青衫人影!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脱口喊出“太白兄”。
“cut!完美!”陈肃的喊声打破魔境。雾气散开,江面只有现代货轮的灯光。特效屏幕上的唐代码头三维画面正在叠加,那帆影……只是特效预览?
湘云跑过来,脸色发白:“沛然,你刚才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陈肃好奇地问,“我们特效还没合成呢。”
沛然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可能眼花了。”他看向湘云,眼神交汇间,两人都读懂了对方心中的惊涛——那个瞬间,时空的壁垒似乎真的薄了一层。
连续七天的拍摄异常顺利。沛然对唐代生活细节的把握,让摄制组惊为天人。从士人饮宴时酒盏的摆放次序,到市井百姓交易的暗语手势,他随口说出的内容,都能让历史顾问郑明远连夜查证后激动地拍案叫绝:“《唐会要》残卷里真有类似记载!李老师,您这‘文学想象’比我们考古的还准!”
但真正的考验在第八天到来。
那是在古琴台拍摄“李白听琴”的戏份。按照剧本,沛然需要坐在复原的唐代琴室里,面对镜头讲述伯牙子期故事对李白诗歌的影响。可当古琴演奏家弹起《高山流水》时,沛然忽然愣住了。
琴弦震动的不只是空气,还有他记忆深处某个黄昏——在唐代江夏,他与李白泛舟月湖,岸上不知谁家女子正在弹这首曲子。李白当时半醉,以箸击舷,吟出了两句诗:“楚客弹流水,知音不可求。愿随孤鹤去,直上白云秋。”
那两句诗,李白后来未曾录入诗集,成为只有沛然听过的遗珠。
“李老师?李老师?”主持人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
监视器后,陈肃皱了皱眉——沛然已经沉默了近二十秒,这在纪录片拍摄中是重大失误。
湘云急中生智,笑着插话:“陈导,这段能不能改一下?让沛然不只是讲述,而是……当场回应那首琴曲?李白当年在此听琴,肯定也有诗兴。咱们拍个真实的创作过程,不是更有感染力?”
全场目光聚焦过来。陈肃沉吟几秒,猛地挥手:“改!灯光组,给许老师特写镜头。古琴老师,再弹一遍《流水》段落。”
琴声再起。沛然闭上眼,月光下的舟,微醺的诗仙,江上雾气……画面与音律交织。他提起摄制组准备的毛笔,铺开宣纸,墨汁在砚中如夜色晕开。
笔落。
第一句出来的瞬间,郑明远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楚客弹流水,知音不可求。”——与记忆中李白所吟,一字不差。
但沛然没有停。笔锋转折,后续诗句如江水倾泻:
“愿随孤鹤去,直上白云秋。
雾锁龟蛇静,星垂鹦鹉洲。
千年一回顾,今古共此楼。
曲终人未散,江月照清愁。”
最后一句收笔,琴音恰至尾声。全场死寂。
陈肃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发颤:“这……这是即兴创作的?”
沛然放下笔,墨迹未干的宣纸在镜头特写下,字迹遒劲中带着李白式的飘逸。他微微苦笑:“算是吧。听琴时忽然有了些感触。”
“好一个‘千年一回顾,今古共此楼’!”郑明远冲过来,捧着宣纸的手在抖,“李老师,这诗……这诗的气象、用典、意境,完全是盛唐顶尖水准!您知道吗?‘龟蛇’指龟山蛇山,‘鹦鹉洲’是崔颢诗中名典,末句化用《春江花月夜》而能出新意——这要是放在唐代,绝对能收入《全唐诗》!”
拍摄暂停了。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首诗。湘云站在人群外,看着沛然被镜头和赞叹包围的侧影,眼眶忽然发热。只有她知道,这首诗的前两句是李白的真迹,后六句是沛然穿越千年后的回应——这是一场真正的、跨越时空的唱和。
当天晚上,“《诗仙与荆楚》拍摄现场,作者李沛然即兴赋诗惊艳全场”的消息,就被剧组工作人员“泄露”到了网上。视频片段里,沛然挥毫的专注、诗句呈现时的震撼、学者专家的激动反应,让#当代李白#的话题在两小时内冲上热搜前三。
拍摄进入尾声时,意外发生了。
那天在湖北省博物馆拍文物镜头,需要用到一套唐代金银器。当沛然按照剧本,讲解一件“鎏金飞鸿纹银盏”时,忽然顿住了。
“不对。”他皱起眉,“这不是天宝年间的器型。飞鸿纹的弧度更圆润,应该是开元末期到天宝初年的风格。而且……”他拿起银盏细看底部,“博物馆的标签写着‘出土于西安何家村窖藏’,但何家村窖藏的同类器物,纹样走向是顺时针,这只是逆时针——这不是同一批文物。”
现场鸦雀无声。博物馆陪同的研究员脸色变了:“李先生,这是经过多位专家鉴定的国家一级文物,您……”
“我不是质疑真伪。”沛然放下银盏,语气平静,“我只是说,这只是‘同款不同批’。唐代金银器作坊会有固定模板,但工匠手工捶打时,纹样方向常有微妙差异。我看过很多实物,这种细节错不了。”
郑明远匆匆赶来,听完原委后,竟然点头:“李老师说得对。我去年在敦煌开会时,见过一张何家村窖藏的原始线描图——其中飞鸿纹银盏的纹样方向,确实有两种。只是大多数图录只收录了一种。”他看向沛然的目光里已不仅是欣赏,而是某种深究的锐利,“李老师,您‘看过很多实物’……是在哪里看的?国内博物馆公开的唐代金银器完整器,总共不到两百件,您这眼力,得是亲手摸过上千件才能练出来吧?”
问题如针刺来。湘云立刻笑着打圆场:“郑教授,您忘了沛然是写历史小说的?为了写书,他临摹过的文物图册能堆满一间房,有些细节比专业研究者记得还熟呢。”
拍摄继续,但气氛微妙起来。
收工后,沛然和湘云最后一个离开博物馆。暮色里,长江边的风带着湿气。湘云挽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郑明远起疑心了。你今天表现得太……‘专业’了。”
“我知道。”沛然望着江对岸逐渐亮起的黄鹤楼轮廓,“但看到那些文物,我忍不住。就像看到老朋友,你知道他哪里受过伤、哪里有过荣耀——我总不能装不认识。”
两人走到停车场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窗摇下,露出郑明远的脸。
“李老师,许老师,耽误几分钟。”他递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这是我私人收集的一些资料——关于唐代天宝年间,一个叫‘李沛然’的文士。”
沛然呼吸一滞。档案袋很薄,但拿在手里重如千斤。
“史料记载很少。”郑明远的声音在暮色里很轻,“《全唐文》补遗里有一篇江夏太守写的《重修文昌阁记》,提到‘有李生沛然,捐资助修,雅好诗文,与李翰林游’。李翰林就是李白。另外,《唐才子传》的散佚条目里,有人抄录过一句‘李沛然者,楚中奇士,踪迹莫测’,后面残缺了。”
车灯照亮郑明远镜片后的眼睛:“李老师,您取笔名时……是巧合吗?还是说,您对唐代那个‘李沛然’,有什么特别的……共鸣?”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档案袋哗哗作响。远处,黄鹤楼的灯光逐层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宛如一艘即将启航的、穿越时空的舟。
沛然握紧湘云的手,感觉到她掌心沁出的汗。他看向郑明远,缓缓开口:
“郑教授,您相信吗?有时候,一个人读一段历史太深,会分不清自己是在研究过去,还是在……回忆前世。”
这话答非所问,却让郑明远愣住了。
轿车驶远后,湘云才颤声问:“他查到了多少?”
“不多。”沛然打开档案袋,里面只有两页复印的古籍残影,字迹模糊,“但这些足够让他联想。纪录片播出后,会有更多人把书里的‘李沛然’和唐代的‘李沛然’联系起来。”
“那怎么办?”
沛然抬起头。黄鹤楼的最高层,一盏灯忽然熄灭了,又在几秒后重新亮起,像是某种信号。他想起穿越前夜,李白在楼顶指着星辰说的那句:“你看,那两颗星——千年前亮过,千年后还会亮。人间事不过如此,去了又来,忘了又记起。”
“顺其自然吧。”他把档案袋收进背包,拉起湘云的手,“该来的总会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明天最后一场拍摄,在黄鹤楼顶拍日落,陈导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他说……”沛然笑了,笑容里有释然,也有隐隐的期待,“要拍一个‘连接古今’的镜头。让我们穿上现代衣服,但在夕阳里,影子要投射成唐代衣冠的形状。”
湘云怔住:“这怎么拍?”
“不知道。但陈肃说,他请教了一位很特别的‘光影顾问’。”沛然望向长江,江水在夜色里流向看不见的远方,“那位顾问说,只要在特定时间、特定角度,黄鹤楼的砖瓦和光线会自然形成这种效果——因为这座楼,本身就是一个时空的叠影。”
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停车场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现代武汉的夜晚喧嚣而真实。但背包里那两页唐代残影,和黄鹤楼上那盏明明灭灭的灯,却像一根细线,牵着他们的心,悠悠荡回了千年前的那个黄昏。
明天日落时分,光影交汇的刹那,会发生什么?
沛然不知道。但他忽然有种预感——那将不仅是纪录片的杀青镜头。
更是某个循环的,再次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