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苏芷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听”得见又“听”不见的折磨。
镇魂玉贴身放着,像一层冰冷的薄纱,隔开了大部分直接往脑子里钻的嚎哭和低语。
可墨言只要在她附近,尤其是当她注意力不自觉飘向他时,那种沉闷的、背景噪音般的压力感就挥之不去。
像是隔着水听远处的雷鸣,闷闷的,不清晰,却让人心头跟着发沉。
更别扭的是墨言的态度。
他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
苏芷试着下地走动,活动筋骨,墨言会看着她,确保她不会摔倒,但绝不伸手来扶。
苏芷和裴九霄他们商量事情,墨言就坐在不远处调息,闭着眼,仿佛入定,可苏芷能感觉到,那些“背景音”在她说话时会泛起细微的涟漪。
吃饭时,他总坐在最外侧,喝水也背对着众人。
“他怎么回事?”
裴九霄也察觉了,趁着墨言走开去山崖边透气,压低声音问苏芷。
“醒了是醒了,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闷葫芦升级成哑巴石头了?”
苏芷捧着温热的水碗,摇摇头,没说话。
她总不能说,因为我好像能听见他“心里”的鬼哭狼嚎,所以他躲着我吧?
白幽叼着根草茎,含糊道。
“心里有事,身上有债,能这样就不错了。总比之前躺棺材里强。”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看着实在憋闷。
苏芷的身体恢复得倒是比预想中快。
造化生机的底子实在强悍,加上白幽那碗苦死人的汤药和她自己暗中调息。
到第三天早上,她已经能自己绕着不大的观星台慢走两圈,虽然气喘,但手脚明显有了力气。
这天清晨,她独自走到石台东侧。
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望北堡大部分残破的轮廓,以及更远处被魔气浸染得颜色发暗的山林。
晨风带着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的焦臭,那是魔气污染的味道。
她站定,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试图让脑子更清醒些。
怀里的镇魂玉凉飕飕的,让她耳根清净。
可就在她放松心神,感受体内生机缓缓流转时,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同于之前任何“声音”的波动,忽然被她捕捉到了。
那不是哭泣,也不是低语,更像是一种细微的、带着贪婪意味的“吮吸”声?
非常轻微,断断续续,来源方向似乎是山下那片被魔气污染的山林?
苏芷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凝神去“听”。
这并非通过墨言连接的间接感知,更像是她自身敏锐度提升后,对环境中某种“不协调”力量的直接感应。
“在看什么?”
墨言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依旧隔着几步距离。
苏芷回过神,那股细微的“吮吸”感瞬间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没什么,看看天色。”
她转过身,看着他。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些,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依然清晰可见。
“你感觉怎么样?力气恢复些了吗?”
“嗯。”
墨言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恢复了些血色的脸。
“你呢?”
“好多了。”
苏芷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
“你真的没事吗?我是说,除了累。”
墨言沉默了一下。
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他避重就轻。
“不用担心。”
又是这样。
苏芷心里叹了口气。
她能“听”到他平静语调下,那股沉闷压力中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
他在对抗着什么,而且对抗得很辛苦。
就在这时,裴九霄和云逸带着一身寒气从山下回来了,脸色都不太好看。
“坏消息。”
裴九霄一屁股坐在熄灭的篝火边。
“堡子里的存粮,最多再撑十天。这还是紧巴巴算的。魔气污染了北边几处原本还能采集野果野菜的山谷,水源也开始有点不对劲,打上来的水总泛着一股子铁锈味。”
云逸补充道。
“黑旗军营地那边,探子回报,他们像是在挖什么东西。不是防御工事,像是在地下挖。动静不大,但日夜不停。”
“挖东西?”冷月皱眉。
“矿?还是……”
“不像矿。”云逸摇头。
“倒像是在找什么埋在地下的物件。范围铺得挺开。”
白幽眯起眼,吐掉嘴里的草茎。
“葬星谷那边残留的裂缝能量,有异动吗?”
“暂时没有新的‘闪电气’报告。”云逸说。
“但探子说,靠近黑旗军挖掘区域时,会莫名心悸,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着。”
地下的东西?
心悸感?苏芷忽然想起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吮吸”声。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我刚才好像感觉到山下魔气污染的区域,有某种很轻微的、不正常的‘吸力’。”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吸力?什么样的?”白幽追问。
苏芷描述了一下那细微的、贪婪般的“吮吸”感。
“很模糊,一下子就没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白幽和墨言对视一眼,脸色都沉了下来。
“不是错觉。”
墨言开口,声音带着冷意。
“是‘幽冥根须’。”
“什么东西?”裴九霄没听过这名头。
“幽冥之力侵染大地到一定程度,如果附近有合适的‘引子’,比如大量死亡凝聚的怨气,或者玄冥那种人刻意布下的阵眼,就有可能催生出类似植物根须的东西。”
白幽解释,语气难得严肃。
“这东西会在地下蔓延,抽取地脉生机,甚至捕获游荡的残魂,滋养自身,也反哺给布阵者或与其相连的幽冥裂隙。算是一种恶性的共生体。”
“黑旗军挖的,可能就是这玩意儿的‘主根’或者节点?”云逸反应很快。
“有可能。”白幽点头。
“如果让他们找到并控制了‘幽冥根须’的核心,不仅能加速魔气扩散,还能以此为通道,更高效地调动葬星谷裂缝的力量,甚至直接远程影响帝都那个裂缝。”
这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
粮食危机还没解决,敌人又可能在搞这种阴损的玩意。
“必须阻止他们。”冷月斩钉截铁。
“怎么阻止?”
裴九霄烦躁地抓头发。
“咱们现在人手缺,高手就你们几个,苏芷还没好利索,墨言也虚着,冲过去硬碰硬?”
“不能硬碰。”
苏芷冷静下来,思索着。
“得先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挖什么,挖到了哪一步,核心在哪里。还有,那‘幽冥根须’具体有什么特性,弱点是什么。”
她看向白幽和墨言。
“两位前辈,你们知道更多吗?”
白幽看向墨言。
“这玩意儿,你们守陵人古籍里应该提过吧?”
墨言微微颔首,但眉头蹙得更紧。
“提过。‘幽冥根须’,畏极阳至纯之力,畏蕴含磅礴生机的火焰,也畏被净化过的‘死之权柄’。”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了下去。
“净化过的死之权柄?”
苏芷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墨言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自己掌心。
“嗯。幽冥死气污浊混乱,‘根须’是其具现。而守陵人传承的‘死之权柄’,本质是秩序与终结的‘死’。若能将其中的亡魂怨念净化剥离,理论上,对‘幽冥根须’有克制。”
他说得平静,但苏芷却“听”到,他话音落下时,那背景的沉闷压力中,骤然掀起一股尖锐的、充满痛苦和抗拒的嘶鸣!
仿佛他体内那些“声音”被这个词刺痛,疯狂挣扎起来。
墨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瞬间攥紧,指节泛白。
他强行将那股不适压了下去,呼吸却急促了一瞬。
苏芷的心跟着揪紧。
她明白了。
净化他体内的“债”,或许正是对付“幽冥根须”乃至玄冥的关键之一。
但这过程,对墨言而言,无异于刮骨疗毒,甚至更凶险。
“净化谈何容易。”
白幽叹了口气,显然也知道其中的难处。
“那些怨念与权柄纠缠了不知多少代,早就像盐溶在水里,分不开了。强行剥离,搞不好先把他自己弄崩溃。”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却隔着一道布满尖刺的悬崖。
“也许……”
苏芷缓缓开口,目光坚定地看向墨言。
“不一定非要‘剥离’。如果……如果能找到办法,让那些‘声音’平静下来,或者让墨言能真正‘掌控’它们,而不是被它们拖累呢?”
白幽挑眉。
“丫头,你想法挺大。怎么做到?”
“我不知道。”苏芷老实承认。
“但墨言体内的‘权柄’,既然是秩序之‘死’,按理说应该能压制混乱的幽冥死气。现在的混乱,是那些亡魂怨念造成的。如果我们能设法超度?或者安抚那些怨念?是否就能解放出权柄本身的力量?”
这想法有点异想天开,但并非毫无道理。
墨言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震动。
他体内那些“声音”似乎也因她的话而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嘶鸣,竟然隐隐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茫然的期盼?
“安抚万千亡魂执念?丫头,你当自己是菩萨转世?”
裴九霄觉得不靠谱。
“总得试试。”
苏芷没有退缩。
“而且,要对付‘幽冥根须’,探查是第一步。我身体好些了,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探探黑旗军挖掘的地方。我的生机之力,还有对魔气的感应,或许能派上用场。”
“不行!”墨言和裴九霄几乎同时反对。
“你才刚能走几步路!”裴九霄急道。
墨言则紧盯着她,那眼神里的反对强烈而直接,甚至压过了他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危险。你的力量恢复不到三成,靠近幽冥根须,容易被魔气侵染,甚至被它当成‘生机’的饵料吸引。”
“所以需要有人保护我,也需要有人能感应到根须的具体情况。”
苏芷看向墨言和白幽。
“这里只有你们最了解幽冥之力。白前辈经验丰富,墨言大哥你……你对死气的感应应该最敏锐。我们小心些,不靠近核心,只在外围探查。”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知道前方危险,但更知道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粮食危机迫在眉睫,玄冥的威胁与日俱增,墨言的隐患也需要寻找出路。
这一切,都逼着她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白幽摸着下巴,看着苏芷,又看看沉默但明显气息不稳的墨言,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复杂,像是赞赏,又像是无奈。
“行吧。丫头有胆气。墨言小子,你也别拧巴了。躲是躲不过去的,有些债,有些仗,总得面对。”
他站起身。
“准备一下,今晚后半夜动身。月黑风高,好办事。”
决定已下,气氛反而凝重起来。
这不再是被动等待和恢复,而是主动踏入险地。
苏芷回到自己的皮毛垫子旁坐下,开始默默调息,尽可能恢复每一分力量。
她能感觉到墨言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那目光沉甸甸的,混杂着担忧、抗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点燃的微光。
夜色渐浓,山风更急。
出发在即,而山下那片被魔气浸染的黑暗山林中,未知的危险和那隐约的“吮吸”声,正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