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时光,足以让桃花村的稻谷垂下金黄的穗头,也让京城暗涌的潮水,终于冲上了金銮殿这片最高的权力滩涂。
大朝会,百官齐集。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沉香袅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屏息凝神。
御座之上,皇帝面色平静,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疲惫。
他深知,今日的朝会,绝不会平静。
果然,在几项常规政务奏报之后,礼部侍郎张迁手持玉笏,率先迈步出班,他那清癯的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凛然,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陛下!臣,有本启奏!”
来了。支持新政的官员如王御史等人心中一紧,而保守派官员则大多挺直了腰板,目光炯炯。
“张爱卿所奏何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要弹劾‘护国圣女’林玥儿,并镇北王楚凌霄!”张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激愤,回荡在大殿之中,“此二人在清水县所谓‘试验区’,倒行逆施,祸乱地方,其行径骇人听闻,其心……更是可疑!”
“哦?”皇帝眉梢微挑,“张爱卿详细道来,如何倒行逆施,又如何其心可疑?”
张迁深吸一口气,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将积压数月的愤懑与恐惧倾泻而出:
“其一,离经叛道!那林玥儿设立‘桃源书院’,公然将农学、工技、商贾乃至医工等末流小技,与圣贤经义并列传授!此乃混淆贵贱,颠倒伦常!长此以往,学子们谁还肯潜心研读孔孟之道?士风败坏,国将不国!更有甚者,楚凌霄竟在书院亲授兵法策论,武夫干政,其心叵测!”
他顿了顿,继续慷慨陈词:“其二,收买人心,结党营私!其在地方推行所谓‘摊丁入亩’、‘清查隐田’,看似减轻贫户负担,实则是苛待士绅,将朝廷赋税之重压转嫁于忠君爱国之乡绅身上!更将抄没之田产分予刁民,以此邀买人心!如今清水县乃至周边,只知有林圣女,有楚王爷,而不知有朝廷,有陛下!此非结党营私,培植个人势力为何?”
“其三,其心可疑!”张迁最后几乎是指控般地喝道,“林玥儿身负诡异御兽之能,行事不依常理,所推新政更是前所未有,动摇国本!她与手握重兵的楚凌霄关系密切,如今在地方上声望日隆,文武兼备,民心所向……陛下!臣不得不问,他们究竟意欲何为?!此番作为,与昔日端王慕容渊之野心,有何本质区别?望陛下明察!”
这一连串的指控,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殿内众人的心上,尤其是最后将林玥儿、楚凌霄与谋逆的端王相提并论,更是狠毒至极!不少中立官员面露惊容,窃窃私语起来。
“张侍郎此言差矣!”
一声清越的驳斥响起,都察院王御史大步出列。他此前因林玥儿救治其子,对新政多有关注,并暗中派人前往试验区查访,掌握了大量一手信息。
“陛下!”王御史先向御座一礼,然后转身直面张迁,目光锐利,“张侍郎口口声声‘离经叛道’、‘收买人心’,却为何对试验区实实在在的政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不等张迁反驳,便朗声列举:“自新政试行以来,清水试验区百姓赋税平均减轻三成有余,此乃臣派人实地走访数百户农家所得确数,有账册可查!以往佃户终年劳作不得温饱,如今分得田产,家家有余粮,脸上有笑容,此乃‘苛待’?此乃‘邀买人心’?若此为民心所向,那正是朝廷之幸,陛下之德!”
他继续道:“至于‘桃源书院’,教授格物、农学、商道,乃是授人以渔!让寒门子弟除科举外,另有安身立命、甚至造福乡梓之能,此乃开拓民智,稳固社稷之良策,何来败坏士风之说?楚王爷讲授兵法,更是为国储才,难道我大晟只需文弱书生,不需通晓兵事的栋梁了吗?”
“还有府库!”王御史声音愈发洪亮,“清水县往年赋税积欠甚多,自新政推行,吏治澄清,隐田查出,商税因作坊兴盛而大增,今年上缴国库之银粮,非但未减,反而比往年增收两成!此乃张侍郎口中‘动摇国本’?若此为动摇国本,臣倒希望天下州县皆如此‘动摇’!”
他用事实和数据,将张迁那些空洞的指责一一驳斥。支持新政的官员纷纷点头,低声附和。
张迁脸色涨红,怒道:“王御史!你只见其利,不见其害!礼法纲常,乃立国之本!若人人逐利,不读圣贤书,与禽兽何异?此风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张侍郎莫非以为,天下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便是‘禽兽’了?”王御史反唇相讥,“圣贤之道,在于仁政爱民!若空谈礼法,而致民不聊生,才是真正的背离圣贤本意!”
“你……强词夺理!”
“下官据实而言!”
两位大臣在金殿之上争得面红耳赤,各自的支持者也纷纷加入战团,引经据典,互相攻讦。
一时间,金銮殿内如同市集,吵嚷不休。
保守派咬定“祖宗之法”“礼法规矩”不放,支持派则坚持以民为本,以实绩说话。
端坐龙椅的皇帝,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激辩的双方之间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他看到了张迁等人的固执与恐慌,也看到了王御史等人所描述的那幅生机勃勃的乡村图景。
他心中同样充满矛盾,一方面,他欣赏林玥儿与楚凌霄的才能与魄力,认可新政带来的实际好处;另一方面,张迁等人所言的“礼法”“国本”,也确实是他身为帝王不得不慎重考虑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张迁最后那句关于“野心”的暗示,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底。
功高震主,永远是帝王心术中最敏感的一环。
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终的裁决者。
皇帝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让殿内众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终,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新政利弊,众说纷纭。空谈无益。”
他顿了顿,下达了旨意:
“传朕旨意,召‘护国圣女’林玥儿、镇北王楚凌霄,即刻回京。”
皇帝的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重重宫墙,看到那对引发无数争议的年轻人:
“朕,要亲闻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