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莹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略显慌乱的神色。她咬了一口糖藕,甜滋滋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却仍不忘追问:“那蓝姐姐喜欢什么呀?莹儿想送她个礼物。”
这话问得萧御锦心头一涩。
喜欢什么?
他答不上来。
相识短短数天,他送过她东西,也明确想要给她宁王妃的尊荣,可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蓝姐姐……”他斟酌着词句,不愿在女儿面前流露太多难堪,“她现在病着,最需要的是静养。”
这避重就轻的回答没能满足小郡主。她放下筷子,小脸凑近父亲,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父王,您是不是不知道蓝姐姐喜欢什么呀?”
被女儿一语道破,萧御锦喉结微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一个七岁孩童面前感到如此窘迫。
“父王知道。”他违心道,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萧莹歪着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那您说说嘛。”
萧御锦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快吃吧,凉了对胃不好。”
萧莹想了想又道:“那我送她一个布老虎吧。”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带着孩童特有的、认定自己的宝贝便是天下最好的笃定。
她放下筷子,哒哒哒跑回内室,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半旧不新、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老虎回来。
“这是嬷嬷去年给我缝的,”萧莹献宝似的举到萧御锦面前,“我晚上都抱着它睡,可暖和了。送给蓝姐姐,她晚上抱着,就不会觉得冷清了。”
是了,莹儿的世界里,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最能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东西分享出去。没有权衡价值,没有考虑是否“合适”,只有最赤诚的心意。
而他呢?
他送的东西,件件价值不菲,却从未问过,那是不是她夜里会冷清时需要的一个拥抱的替代。
“父王,”萧莹见他只是看着布老虎不说话,有些不安地晃了晃他的袖子,“这个……是不是太旧了?蓝姐姐会不会嫌弃?”
“不会。”萧御锦回过神来,接过那个柔软的布老虎,指尖能感受到布料被反复摩挲后的温润,“蓝姐姐不会嫌弃的。”
他说得很肯定。
因为他见过她头上带着簪子,那支木簪从中间已经断了,却还一直戴着,她连一支断了的木簪子都舍不得丢弃,又怎么会嫌弃一个孩子充满心意的旧玩具?
“真的?”萧莹眼睛一亮,“那我们现在就去送给蓝姐姐!”
“先用膳。”萧御锦按住跃跃欲试的女儿。
待萧莹被奶娘牵去更衣,他脸上的温和顷刻褪去。
后院有人嚼舌,将“狐媚子”三个字传到了孩子耳中。
“秦嬷嬷。”他声音不高,却让这位管事嬷嬷膝头一软。
老嬷嬷跪地时瞥见王爷脸色阴沉——那是他震怒前惯有的征兆。
“今日起,”萧御锦将布老虎轻轻搁在案上,“有谁再言蓝婳君是狐媚东西,杖毙。”
秦嬷嬷闻言立即下跪,额头触地:“奴婢...奴婢不敢。”
她不敢说那些话多半出自有品级的侍妾,更不敢说昨日柳侧妃还在亭子里讽笑,说蓝家小姐“瞧着清高,骨子里最会勾男人”。
萧御锦忽然抬手掀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是不敢,”他俯身盯着吓的面如土色的秦嬷嬷,冷冷道:“还是不能?”
“……柳侧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夏侧妃的兄长掌着京畿卫戍。”秦嬷嬷以头抢地,声音发颤,“奴婢、奴婢实在……”
他闻言,走到案前,执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字迹凌厉如刀锋:
“狐媚惑主者,当诛。”
“妄议主母者,连坐。”
墨迹未干,他亲自将纸笺装进玄铁令牌的暗槽。
“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随后他将令牌递给秦嬷嬷,凤眸眯起,“让她们仔细掂量掂量——”
“是家族的兴衰重要,”
“还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重要。”
他当然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不过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盯着宁王妃的位置。
可人算不如天算。
当年太子党羽尽诛,诸王远遁,他萧御锦以庶子之身掌监国之权,风头无两。所有人都押注他会是下一任天子。
柳侧妃的家族为他联络文臣,夏侧妃的兄长替他掌控京畿兵权……她们献上的不仅是美色,更是家族的筹码与投名状。
然而,谁又能料到,最后的赢家,竟是自己的母后,许皇后。
她竟在父皇病重的最后关头,以雷霆手段联合了被父皇打压已久的外戚旧部与部分寒门将领,打着“肃清朝纲,匡扶正统”的旗号,一举废黜了包括他在内所有成年皇子的权柄,自己黄袍加身,成了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
那些押错了宝的家族瞬间从云端跌落。
她们争了半生的“后位”,成了镜花水月,反而因曾与他绑得太紧,在新朝初立时战战兢兢,生怕被清算。
如今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却也只能依靠他活着。
如今,她们又将目光投向了蓝婳君。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为那虚无缥缈的“后位”,或许更多是出于不甘、嫉恨,以及一种“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舒坦”的扭曲心态。毕竟,蓝婳君一旦成为宁王妃,即便没有皇后之尊,在这王府内院,也将是她们必须仰望的主母。
他不自觉的想起,当年父皇驾崩之前,他在父皇病榻前说的话:“儿臣走到今天这一步,不都是父皇逼出来的么。”
“您把儿臣当成磨太子的刀,看着儿臣在兄弟们手底下挣扎,说这是历练。”
“现在刀磨快了,伤着了手,父皇倒嫌刀太利了。”
“那位置,那江山,儿臣从来没想要过。”
“儿臣只是……想活命。”
——
昨夜,镇北王府
夜色渐深,蓝婳君坐在镜子前,面色阴郁,碧荷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
“小姐,”云袖低声禀报,然而云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耳根微热:“方才李嬷嬷...来传话,说既然婚期已定,有些事...该教导小姐了。”
蓝婳君攥紧了手指。
她自然明白“有些事”指的是什么。
虽已及笄,但母亲早逝,奶娘对此事在她面前从来闭口不提,她以前只在陈家,在陈家表姐们和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中窥得零星半点。
只要是舅舅们或者表哥们娶妾,她们就总会议论。
她知道成了亲就要同床共枕,知道会有些羞人的接触,但具体要做什么,却始终蒙着一层模糊的纱。
李嬷嬷进来时,捧来的那个小匣子和绘着奇怪图样的册子,让她只看了一眼就羞得别开脸去。
“小姐且细看,”李嬷嬷板着脸,一页页翻着,“这些都是为人妻的本分...你马上就是宁王妃了。”
图画上纠缠的肢体、露骨的姿势,配上嬷嬷直白的讲解,让蓝婳君指尖都掐得发白。
原来所谓的“开枝散叶”,竟是这般...
“若是不从...”李嬷嬷看她脸色苍白,又补了一句,“王爷怕是会用强。老奴说句不该说的,既然躲不过,小姐不如学着如何少吃些苦头。”
这番话像盆冰水,浇得她浑身发冷。
让她与萧御锦同床共枕,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碧荷笑着说道:“刚开始难免会抗拒,但无论嫁给谁,都要经历此事。小姐今后习惯就好。”
蓝婳君闻言,猛的转身看向正在为她梳头的碧荷,这是她入京之后,宁王府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名唤碧荷,脸上还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艳羡与讨好。
“习惯了……就好?”蓝婳君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冷的像冰。
碧荷继续劝道:“是啊小姐!您想啊,那可是宁王府啊!王爷位高权重,模样又是万里挑一,京城里多少贵女求着盼着能得王爷青眼?您这一嫁过去,就是正经的王妃娘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多大的尊荣啊!至于……至于那档子事,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眼睛一闭,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
“碧荷姐姐这话说得轻巧!”
只见小翠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将铜盆往地上一放,继续道:“你想嫁,你嫁给宁王去!何必在这里说这些戳人心窝子的话?”
她直视着碧荷,冷声道:“我们小姐在陈家吃了多少苦,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如今好容易回了京城,难道就是为了跳进另一个火坑,去给人家当个闭上眼,忍一忍的王妃?”
碧荷被呛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强辩道:“我、我这也是为小姐着想!宁王是何等人物,这婚事又是圣上亲赐,岂容……”
“圣上亲赐就能不顾人心愿了?”小翠叉着腰,声音又脆又亮,“我们家小姐是人,不是件物件!”
“小翠!”蓝婳君低声喝止,眼圈却更红了。
小翠咬了咬唇,转身握住蓝婳君冰凉的手,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清晰:“小姐,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奴婢只知道,在陈家那些年,您再苦再难,夜里抱着夫人留下的旧衣裳哭,白天也从来没对人低过头。怎么如今回了自己家,反倒要学着‘忍一忍’了?”这话真假参半,故意说给碧荷听的。
她说完,随后转过身,狠狠瞪了碧荷一眼:“有些人自己骨头软,就以为天下人都该跟她一样!我们小姐的尊荣,不是谁施舍来的。”
碧荷道:“真是不识好歹,我苦口婆心,句句是为小姐着想,倒成了我的不是?”
她向前一步,竟不再掩饰那份来自宁王府的优越感:“小翠姑娘,你护主心切我懂,可也得看清形势。这是圣旨赐婚,宁王府的正妃之位!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福分,到了你们这儿,倒成了委屈?”
她转向蓝婳君,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小姐,您心里有人,觉得委屈,奴婢明白。可这世上的事儿,哪能桩桩件件都顺着自己的心意?您现在拧着,不过是仗着王爷眼下还愿意哄着您、让着您。等真进了王府的门,天长日久,您这点子‘不愿意’,又值当什么?”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却字字诛心:
“还是说……小姐指望着心里头那位顾公子,能为了您抗旨,能为了您,跟宁王殿下、跟这滔天的权势斗一斗?”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扎进蓝婳君最深的恐惧和痛处。她脸色倏地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碧荷见状,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脸上那点假意的恭敬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奴婢言尽于此。这福分,小姐若是非要往外推,将来……可别后悔今日的‘硬气’。”
小翠闻言,猛地一步上前,几乎要撞到碧荷身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发颤:
“你放肆!”
她伸手指着门口,指尖都在抖:
“滚出去!立刻滚出去!这里轮不到你一个宁王府派来的下人指手画脚,更轮不到你来戳小姐的心窝子!”
碧荷被小翠这豁出去的架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恼羞成怒覆盖。
她到底不敢真的与这护主心切到眼红的丫鬟动手,只是狠狠剜了主仆二人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好……奴婢告退。但愿小姐今后不会后悔。”
随后他她转身退了出去,屋内又归于平静。
小翠对着门的方向“呸”了一声,犹自不解气:“什么玩意儿!”随后转身握住蓝婳君的手安慰道:小姐您别气,为这种人置气,不值得……”
蓝婳君只觉得浑身冰冷。
碧荷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多少女子想要的尊荣”、“眼睛一闭,忍一忍”、“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原来在世人眼中,她蓝婳君的痛苦、挣扎、乃至一生的幸福,都可以用“尊荣”二字来抵消,可以用一句轻飘飘的“习惯”来抹平。
她们不懂。
不懂她为何嫌弃萧御锦,更不懂她无法接受这种被强行安排、毫无尊严的归属。
不懂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份年少时悄然滋生的情愫,虽渺茫,却是她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甜。
“尊荣……”
这泼天的富贵,这令人艳羡的王妃之位,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萧御锦给了她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最终会剥夺她的尊严与顾晏秋的感情。
然后将她困在宁王府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为他生儿育女。
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一旁的李嬷嬷见蓝婳君阴沉着脸,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蓝婳君忽然抬眸看向她,她的脸已经红至耳根,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斩钉截铁:“李嬷嬷,您不必这般费心,我是不会学的,请您也出去。若是明日萧御锦问起来,我会给他个交代。”
李嬷嬷闻言愣了愣,随后躬身拾起散落的画册,转身告退。
蓝婳君缓缓抚摸着梳妆台的这个精致的木盒子,这里装着的,都是顾晏秋这些年所赠她的东西。每一份都是他对自己的心意。
她可以忍受命运的捉弄,却绝不能亲手玷污这份感情。
她不怕所谓的“苦头”,只怕在那个人身下被迫承欢时,自己会彻底崩溃,连最后一点尊严和对顾晏秋的念想都守不住。
与其那样,她宁可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