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内外》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来来起了个大早。厨房的燃气灶昨天就彻底罢工了,打火时只发出空洞的“咔哒”声,连半点火星都看不见。她蹲在灶台前,对着那个固执的铁家伙发了十分钟呆,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
“妈妈,早饭呢?”小来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头发乱得像鸟窝。
“今天我们出去吃。”来来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顺便去把燃气费交了。”
小来欢呼一声——对她来说,能在早餐店吃小笼包就是天大的幸福。
七点半的便民服务中心已经排起了队。来来牵着小来站在队伍末尾,前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捏着一叠各种颜色的缴费单。
“奶奶,你也要交燃气费吗?”小来仰着头问。
老太太低头看看她,笑了:“是啊,小姑娘。奶奶还要交水费、电费、有线电视费。人老了,记性不好,攒到一块儿交。”
“那得多少钱啊?”小来好奇。
“四百多呢。”老太太叹气,“这个月又涨了。”
队伍移动得很慢。窗口里坐着个年轻姑娘,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脸上没什么表情。来来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抱怨:“上个月我刚交过,怎么又欠费了?”
“系统显示您家用量超标。”窗口姑娘眼皮都没抬。
“我家就三口人,能超到哪去?你们这表准不准啊?”
“表都是检测过的。下一个。”
男人还想争辩,被后面的人催着让开了。来来走上前,递上燃气卡和三百块钱:“查一下欠费。”
姑娘刷了卡,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欠费两百八十七块六,预存十二块四。现金还是扫码?”
“现金。”来来数出三张百元钞票递过去。
找回的零钱带着油腻的触感,来来用纸巾擦了擦才放进钱包。小来全程安静地看着,小手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角。
走出服务中心,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来来看了眼手机——九点十分,比预想的快。
“妈妈,我们现在去吃小笼包吗?”小来满怀期待。
“吃。”来来牵起女儿的手,“不过吃完要去趟商场,给你买件夏天的衣服。你这件袖子都短了。”
小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袖,确实,手腕已经露出一大截。“那我要粉色的。”
“好,粉色的。”
早餐店人声鼎沸。来来点了两笼包子,两碗豆浆。小来吃得满嘴油光,来来却没什么胃口。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突然想起上个月的水费单,好像也比平时高了一截。当时忙着赶项目,直接手机缴费了,现在想想,是不是也该去查查?
“妈妈,你不吃吗?”小来嘴里塞着包子,含糊不清地问。
“吃。”来来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肉馅的咸香在嘴里化开,却品不出多少滋味。
吃完早饭,她们坐公交去商场。周末的商场人山人海,儿童服装区更是挤满了带着孩子的家长。来来牵着小来在货架间穿行,眼睛扫过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
“妈妈,这件好看!”小来停在一件粉色连衣裙前,裙摆上缀满了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来来拿起标签看了一眼:¥269。她皱了皱眉,放下裙子:“再看看别的。”
“可是我喜欢这个。”小来撅起嘴。
“太贵了,而且那些亮片容易掉。”来来继续往前走,目光在一排打折区徘徊。
最终,她在一件浅黄色的短袖t恤前停下。纯棉材质,款式简单,领口有个小小的蝴蝶结。标签上写着:原价¥199,现价¥99。
“这件怎么样?”来来问小来。
小来看了看,点点头:“好看。但是妈妈,我想要裙子。”
“裙子不方便活动。这件t恤配你那条白色短裤就很好看。”来来拿起衣服在小来身上比了比,“大小应该合适。去试试?”
试衣间门口也排着队。小来拿着衣服进去,来来在外面等。旁边一个妈妈正在训孩子:“说了不要黑色不要黑色,你偏要!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孩子委屈巴巴地抱着衣服不说话。
小来出来了,衣服果然合身。浅黄色衬得她皮肤更白了,蝴蝶结在领口俏皮地歪着。
“好看吗?”小来转了个圈。
“好看。”来来蹲下身帮她整理衣角,“就这件吧。”
她们去收银台结账。队伍很长,来来拿出手机看了看工作群的消息——还好,今天没什么急事。小来靠在她腿上,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终于排到了。来来把衣服递给收银员,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青春痘。
“会员卡有吗?”
“没有。”
“这件衣服原价199,现价99。”收银员熟练地扫码,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来来愣了一下。
不是99,是129。
“等等,”来来指着屏幕,“标签上写的是99。”
收银员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衣服的吊牌:“标签是99,但系统显示129。可能标错了。”
“标错了也是你们的问题。”来来的声音很平静,“我按标签价格付款。”
收银员有些为难:“这个……我得问问店长。”
她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快步走过来,胸前别着“店长”的牌子。
“您好,有什么问题吗?”店长的笑容很职业。
“这件衣服标签是99,但扫码出来是129。”来来指了指屏幕,“我要按标签价格购买。”
店长拿起衣服看了看标签,又看了看系统:“抱歉,可能是我们标错了。系统价格是129,不能按标签价格卖。”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定,经营者提供的商品应当明码标价。你们标价99,就应该卖99。”来来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店长的笑容有点僵:“女士,这真的是系统错误。这样吧,我给您打个折,按119卖,您看可以吗?”
“我要按标签价格购买。”来来重复道,“这不是打折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小来拽了拽妈妈的衣角,小声说:“妈妈,要不我们不要了?”
来来低头看看女儿,又看看店长:“如果你们不能按标签价格卖,那我不要了。”
店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您随意。”
来来拉着小来转身就走。小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件浅黄色的t恤,眼里满是不舍。
走出店门,来来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燃气费莫名其妙的超额,想起水费单上可疑的数字,想起在超市买到的过期食品,想起网购时货不对板的商品。
好像生活里充满了这种小小的、不起眼的陷阱。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算了”,而她今天,突然不想再算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买那件衣服了?”小来问,“不是很好看吗?”
“是很好看。”来来牵着女儿往电梯走,“但是标签写99,他们要卖129,这样不对。”
“为什么不对?”
“因为……”来来想了想,“因为这就好比,妈妈说今天带你去吃冰淇淋,结果去了告诉你,冰淇淋卖完了,只有苦瓜汁。你会高兴吗?”
小来摇摇头:“不高兴。”
“所以啊,说好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随便改。”来来按了下行键,“妈妈再带你去别的店看看。”
她们又逛了两家童装店,但小来明显没什么兴致了。她总是偷偷回头看刚才那家店的方向,眼神里写满了对那件浅黄色t恤的留恋。
中午十二点,来来带小来在商场吃午饭。小来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没什么胃口。
“还在想那件衣服?”来来问。
“嗯。”小来点头,“妈妈,为什么那家店要骗人呢?”
“可能不是故意骗人,可能真的是标错了。”来来说,“但标错了也是他们的责任,不应该让顾客来承担。”
“那我们告诉警察叔叔,让警察叔叔管他们。”
来来笑了:“这倒不用。不过妈妈刚才已经做了该做的——拒绝购买,就是告诉他们,这样做不对。”
吃完饭,来来想了想,又带着小来回到了那家店。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橱窗里那件浅黄色t恤。它被挂在模特身上,在灯光下显得柔软又温暖。
“妈妈,我们还要买吗?”小来问。
“不买了。”来来说,“但是妈妈要让他们知道,这样做会失去客人。”
她拿出手机,对着橱窗拍了张照片,又拍下了店里“明码标价,诚信经营”的标语。然后,她打开商场App,在那家店的评价区写下了一段话:
“今天带孩子来买衣服,看中一件t恤,标签价99元,结账时却被告知系统价129元。店长以‘标错了’为由拒绝按标签价出售。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十九条规定,经营者应当提供真实、明确的标价信息。标价错误是经营者的责任,不应由消费者承担。已向商场客服中心反映此事,希望其他家长注意。”
写完后,她点击提交。屏幕上跳出“评价成功”的字样。
“妈妈,你在干什么?”小来凑过来看。
“妈妈在告诉大家,这家店不按标签价格卖东西。”来来收起手机,“这样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来的时候,就会小心一点。”
小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们往商场出口走,路过客服中心时,来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她把情况跟客服人员说了一遍,对方记录了下来,说会向店铺核实。
“其实很多人都遇到过这种事。”客服是个中年女人,说话很和气,“但像您这样较真的不多。大多数人嫌麻烦,要么加钱买了,要么就不要了。”
“就是因为大家都嫌麻烦,他们才敢一直这样。”来来说。
走出商场,下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了。来来牵着小来站在公交站等车,心里那股郁结的气慢慢散开了。她没买到衣服,花了一上午时间,还生了一肚子气——按常理来说,这趟出门简直糟糕透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反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公交车上,小来靠着窗户睡着了。来来看着她熟睡的小脸,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她大概七八岁,跟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母亲看中了一条鱼,摊主称完说“三斤二两”,母亲却坚持说“最多两斤半”。两人争执起来,最后母亲拉着她扭头就走,说“这秤肯定有问题”。
小来来当时觉得很丢脸,小声说:“妈,算了,又不贵。”
母亲却很认真:“不是钱的事,是道理的事。他今天敢少我半斤秤,明天就敢少别人一斤。大家都算了,他就越来越敢。”
二十多年过去了,来来突然在公交车上,在女儿熟睡的侧脸旁,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坚持。
有些事,真的不是钱的事。
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老陈正在厨房忙活——用电磁炉炒菜,锅铲碰在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衣服买了吗?”他问。
“没买。”来来把包放下,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老陈听完,关了火:“要我说,你做得对。就不能惯着他们。”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小题大做。”来来有些意外。
“怎么会。”老陈把菜盛出来,“我上个月在加油站,说好加三百,结果给我加到三百二。我当时就让停了,找他们经理。最后退了二十块钱。”
“你怎么没跟我说?”
“又不是什么好事,说了让你烦心。”老陈摆好碗筷,“不过现在想想,该说。得让小来知道,爸爸妈妈不是好欺负的。”
晚饭时,小来还在念叨那件衣服:“妈妈,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那件黄色的衣服。”
“妈妈知道。”来来给女儿夹了块排骨,“但是喜欢的东西,要用正确的方式得到。如果他们不按标签价格卖,我们就不买。这是我们的原则。”
“原则是什么?”
“原则就是……”来来想了想,“就是心里的一条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如,不能骗人,不能欺负人,不能不守信用。”
小来点点头,扒了一口饭,忽然说:“妈妈,我以后也要有原则。”
“好啊,我们小来最棒了。”
晚上八点,来来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是陈来来女士吗?我是今天商场那家童装店的店长。”
来来的心一紧:“有什么事吗?”
“首先向您道歉,今天确实是我们工作失误。”店长的声音很诚恳,“那件t恤我们已经重新核对了价格,确实是99元。如果您还需要,我们可以按这个价格卖给您,并且给您打八折作为补偿。”
来来沉默了几秒:“谢谢,但不用了。我已经在别家店给孩子买了衣服。”
“那……那真的很抱歉。”店长顿了顿,“我们以后一定注意,保证不再出现这种问题。”
挂了电话,来来坐在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联系,更没想到会道歉。这让她刚才那股“坚持原则”的正义感,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谁啊?”老陈从书房出来。
“那家店的店长,道歉来了,还说可以按99卖。”来来说,“我拒绝了。”
“拒绝得好。”老陈在她身边坐下,“道歉是他们该做的,但原不原谅是我们的事。”
“我在想,那个店长可能也不容易。”来来低声说,“她可能就是打工的,标价错误可能不是她的问题,但她得处理顾客的投诉,还得挨上面的批评。”
“那也不能成为理由。”老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这不是做错事的借口。你今天坚持了,她可能被批评了,但下次她就会更认真,其他店也会引以为戒。这是好事。”
来来点点头,但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临睡前,她给小来讲故事。今天选的是一本关于诚实的绘本,讲的是一个小男孩捡到钱包,虽然很想要里面的钱买玩具,但还是还给了失主。
“妈妈,这个小男孩做得对吗?”小来问。
“对,因为他诚实。”
“那如果他没还,会怎么样?”
“他会得到玩具,但会一直心里不安,怕被人发现。”来来说,“而且失主丢了钱包,一定很着急。”
小来想了想,忽然说:“妈妈,今天那家店就像这个小男孩。他们想要更多的钱,所以不按标签卖。但是被妈妈发现了,他们就不好意思了。”
来来愣住了。她没想到五岁的女儿会用这样的比喻。
“小来说得对。”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所以我们要做对的事,这样心里才会踏实。”
小来满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来来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突然觉得今天所有的奔波、所有的争执,都值得了。
她没买到那件浅黄色的t恤,但教会了女儿更重要的事——关于原则,关于诚实,关于在看似微小的事情上坚持对的东西。
这比任何衣服都珍贵。
夜里十一点,来来打开了购物网站。她搜索“儿童纯棉t恤”,跳出来无数个选项。她仔细看了材质、尺寸、评价,最后选中了一件浅蓝色的,纯棉,款式简单,价格合理。
下单,付款,填写地址。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关掉电脑前,她又点开了商场App。那家店的评价区里,她的留言下面已经有了几条回复:
“支持楼主!我也遇到过类似情况!”
“这家店确实有问题,上次给我孩子买的裤子,洗一次就缩水了。”
“已向商场投诉,希望加强管理。”
来来一条条看完,然后打开自己的评价,在下面追加了一条:“店家已电话致歉,态度诚恳。希望真正改进,诚信经营。”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她觉得,指出错误很重要,但给别人改正的机会,同样重要。
窗外的夜色很深,远处有零星的灯火。来来站在窗前,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做人要外圆内方。”
外圆,是对世界的理解和包容;内方,是内心不可动摇的原则和底线。
今天,她做到了。而更重要的是,她让女儿看到了她是怎样做到的。
这就够了。来来想。生活里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燃气费可能还是不对,水表可能还是跑得快,超市可能还是有过期食品,商家可能还是玩价格游戏。
但没关系。她知道了该怎么做,而且,她会教给小来该怎么做。
这就够了。
春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夜晚的凉意,也带着远处玉兰花的香气。来来深吸一口气,感觉心里满满的,都是踏实。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会继续和生活里那些小小的不公较劲,继续在原则问题上不退让,继续做一个“不好欺负”的普通人。
而小来,会在她身边看着,学着,然后长大,成为一个心里有原则,眼中有光芒的人。
这就是她今天跑了一下午,最终什么也没买到的,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