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小时·守望者星链七号防御平台
它出现时，没有声音。
在深空本就没有声音，但这东西的出现，连规则层面的“信息回响”都一并吞噬了。它从虚无中析出，像一滴墨水滴入清水，缓慢而不可逆地晕染开来。先是模糊的轮廓——一个由无数几何碎片构成的非欧几里得多面体，每一面都在旋转，但旋转的轴心各不相同，违背着最基本的刚体运动定律。
然后细节显现：那些“碎片”不是物理结构，而是凝固的规则片段。顾云帆看见一块碎片内，光以螺旋轨迹行进；另一块里，时间倒流又正流，形成闭环；还有一块，空间维度在三维和七维之间跳跃。所有这些矛盾的规则被强行拼合在一起，却保持着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稳定。
“‘园丁’系统协议执行单元，完整度预估……百分之四十二。”技术官的声音在颤抖，“它携带的规则扰动强度是之前错误协议体的十七倍。平台传感器正在失准，局部物理常数开始漂移！”
控制室的灯光开始频闪。重力方向发生了微妙变化——顾云帆感觉自己的体重在轻微波动，一会儿变轻，一会儿又沉重几分。桌子上的数据板突然滑落，却没有垂直下落，而是划出一道弧线，撞在墙上。
“‘净火’防御系统报告：信息净化效率下降至百分之三十一。”另一名军官喊道，“它散发的规则场在干扰所有基于稳定定律的系统！”
顾云帆强迫自己冷静。“启动应急预案‘白墙’。把所有非必要系统下线，将所有能源导向规则缓冲层。向磐石堡垒发送最高优先级警报：‘园丁’系统介入战场，当前意图不明，威胁等级——灭绝级。”
警报发出的同时，深空中的那个多面体停止了“析出”过程。它的体积最终稳定在约莫一颗小型卫星的大小，但它的存在感却如同一个黑洞，扭曲着周围的一切。
然后，它开始“工作”。
没有警告，没有宣战。一道无形无质的“修改指令”从多面体发出，扫过战场。这道指令直接作用于规则层面：
在“唤醒者”舰队集群的正中央，一片区域的引力常数被瞬间调高了三个数量级。
百艘黑红色战舰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就在自身质量产生的、突然暴涨的引力下坍缩。它们没有爆炸，而是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纸船，扭曲、折叠、最终压缩成空间褶皱中几不可见的微小黑点。这个过程静默无声，却比任何爆炸都更令人胆寒。
“‘唤醒者’在撤退！”观察员惊呼。
那些幸存的“唤醒者”战舰开始疯狂转向，引擎过载产生的尾迹在深空中划出混乱的轨迹。但园丁协议体没有停止。它转向了下一个目标——帝国放弃的四号防御平台。
四号平台在被放弃前已经进行了自毁程序，但还保留着基本结构。现在，那道规则修改指令扫过平台。
平台的所有金属结构，在千分之一秒内“忘记”了金属的力学性质。它们变得像液体一样流动，像气体一样扩散，又在下一刻重新“记起”自己是固体，但结构已经完全错乱。整个平台在视觉上变成了一团不断蠕动、重组、崩塌的几何噩梦，最终彻底解体，连残骸都消失在规则紊乱产生的空间皱褶中。
“它在……清理。”顾云帆明白了，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它把整个区域视为‘污染现场’，在进行无差别的格式化。无论我们是帝国还是‘唤醒者’，在它眼里，都是需要清除的‘异常变量’。”
通讯频道里传来赵莽元帅从旗舰发来的命令，声音被规则扰动干扰得断断续续：“……所有帝国单位……立即脱离接触……跳跃引擎准备……不要接近那个东西……”
但已经太迟了。
园丁协议体转向了五号平台——那里还有一支来不及完全撤离的帝国分舰队。
第六十一小时·磐石堡垒指挥中心
全息战场图上，代表五号平台区域的信号正在疯狂闪烁，然后一片一片地熄灭。每个熄灭的光点，都意味着一艘战舰、一个防御平台、成百上千的生命。
风宸煜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他看着实时传回的影像——那些战舰在规则修改下发生的恐怖变化：有的舰体像面团一样被拉长扭曲，有的内部时间流速突然加快，船员在几秒内衰老死亡，有的则干脆“分解”成了基本粒子云。
“它的攻击范围？”风宸煜的声音冰冷如铁。
“目前观测，有效作用半径约零点三光秒，但规则扰动的影响范围在持续扩大。”战术官脸色惨白，“它正在……适应这片空间的规则环境。每一次使用修改指令，都在优化与本地规则的‘耦合效率’。它在学习如何更高效地清理。”
“苏云浅那边呢？”
“王妃殿下请求直接通讯。”
“接过来。”
苏云浅的影像出现在指挥中心侧面的屏幕上。她身后的实验室背景凌乱不堪，几个球体模拟器中，规则紊乱的模拟已经失控，不断爆发出危险的能量闪光。
“风宸煜，我需要‘深空之眼’网络的最高权限。”她语速极快，没有用敬称，“园丁协议体正在释放一种可追踪的规则标记信号。我能分析这种信号的模式，预测它下一步的行动，但我需要整个观测网络的算力。”
“给你权限。你需要多久？”
“十分钟。另外，命令所有舰队，包括赵莽元帅的旗舰，立即撤退到距离‘守望者’星链至少一光年外。园丁协议体的清理逻辑是区域性的，一旦某个区域被标记为‘高污染’，它会持续扩大清理范围，直到检测不到‘异常’。”
“如果我们撤退，整个星链防御体系就彻底放弃了。‘唤醒者’会获得直接通往核心星域的通道。”
“但如果我们不撤退，整个第七舰队都会被它格式化。”苏云浅的影像因为实验室的剧烈波动而闪烁，“风宸煜，这不是军事对抗，这是系统清理。我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宇宙的……死神。而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避开死神的视线。”
风宸煜看向战场图。五号区域已经几乎全灭，园丁协议体正在转向六号区域——那里还有三艘重伤无法跳跃的帝国医疗舰。
“陛下！”赵莽的影像强行切入通讯，这位老元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绝望的愤怒，“我们不能放弃那些医疗舰！上面有四千多名伤员！他们是帝国的英雄！”
“赵莽，执行撤退命令。”风宸煜的声音没有起伏，“这是皇帝的直接命令。”
“那四千条命——”
“用四千条命，换第七舰队七万人的生存，换帝国更多时间的准备。”风宸煜切断了与赵莽的通讯，转向苏云浅，“你还有九分钟。预测出它的行为模式后，立刻告诉我。我们不仅要避开它，我们还要……利用它。”
苏云浅的影像顿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既然‘唤醒者’把它引来了，”风宸煜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那我们就帮他们，和他们的‘客人’多待一会儿。给我一个方案，如何把园丁协议体的注意力，引向‘唤醒者’主力舰队可能隐藏的区域。”
第六十二小时·帝国公共信息频道监测中心
舆情监控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在园丁协议体出现的消息泄露后，彻底崩盘了。
恐慌指数从52飙升到89，还在继续上升。“火种计划”的支持率暴跌至11%。最流行的话题标签变成了#我们都会死#和#最后的七十二小时#。几个主要居住星球开始出现大规模骚乱，抢劫、纵火、极端宗教集会……社会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林雨薇面前的通讯请求堆积如山。来自各星球的监督委员会代表、民间团体、甚至普通公民，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那个突然出现的、能随意修改物理规则的东西是什么？帝国有没有应对方案？我们还有没有希望？
她没有答案。她只有苏云浅在通讯中说的那句话：“给我们一个尝试的机会。”
但机会正在消失。
助手冲进监测中心，手里拿着一份紧急报告。“林代表，第三居住星爆发武装冲突！一个自称‘终末使徒’的教派占领了行星总督府，宣布启动‘集体升天仪式’——他们在释放一种神经毒气！”
林雨薇猛地站起。“当地的治安部队呢？”
“一半倒戈加入了他们，另一半……指挥官自己先自杀了。”助手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既然园丁要格式化一切，不如自己选择结束的方式。”
绝望是会传染的瘟疫。当人们看到深空中那个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看到帝国的舰队在它面前如蝼蚁般被抹去，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理性、所有的纪律，都在瞬间蒸发。
林雨薇调出帝国公共广播系统的控制界面。她的手指悬在“全频段紧急广播”的按钮上。按照程序，她需要等待皇帝或议会的授权。但现在，每拖延一秒，就有更多人在绝望中走向疯狂。
她想起苏云浅疲惫的声音，想起风宸煜在议会中沉重的表情，想起那些还在星链防线上的士兵——包括那些被放弃的医疗舰上的伤员。
她按下了按钮。
“全体帝国公民，这里是火种议会民间监督委员会首席代表林雨薇。”她的声音通过全帝国的频道传出，强制覆盖了所有娱乐和信息频道，“我们正面临帝国历史上最严峻的危机。一个被称为‘园丁系统’的宇宙级实体已介入战场，其能力远超我们以往的认知。”
她停顿了一秒，听到监测中心外传来的、因她的广播而更加响亮的骚乱声。但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们害怕。我也害怕。我们所有人都害怕那个能随意修改物理规则的存在，害怕它下一个修改的，会是我们生存所依赖的宇宙本身。”
“但请听我说：害怕是正常的，但绝望不是唯一的选项。我们的科学家正在分析它的行为模式，我们的军队正在重新部署，我们的皇帝和议会正在做出最艰难的抉择——包括在几分钟前，下令放弃无法撤离的伤员，以保全更多人的生命。”
广播引起了更大的震动，但林雨薇的声音更加坚定。
“那些被放弃的人，是英雄。他们用自己最后的时间，为我们的科学家提供了关键的数据。现在，苏云浅王妃正基于那些数据，尝试理解‘园丁’，预测‘园丁’，甚至寻找与‘园丁’共存的方法。”
“是的，共存。因为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敌人，而是宇宙本身的一个……失控的免疫系统。而我们要做的，不是击败它，而是让它明白：我们不是需要被清除的病毒，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我们想要活下去。”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但她强行控制住。
“所以，我请求你们：停止骚乱，停止自相残杀，停止在末日到来前就自我毁灭。给那些还在战斗的人——在实验室里、在舰桥上、在指挥中心里——一个机会，让他们为我们所有人，寻找一条生路。”
“如果我们注定要灭亡，至少让我们灭亡得……像人类。而不是在疯狂的混乱中，毁灭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切。”
广播结束了。
林雨薇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她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不知道这番话是会平息骚乱还是火上浇油。
但至少，她尝试了。
第六十四小时·帝国科学院深层实验室
苏云浅拿到了“深空之眼”网络的最高权限。
庞大的数据流涌入实验室的计算核心。整个帝国最强大的观测阵列——数千个分布在银河各处的探测器——将它们的全部算力集中到分析园丁协议体释放的规则标记信号上。
十分钟内，苏云浅构建了一个动态模型。模型显示，园丁协议体的清理行为遵循一套可预测的逻辑：
1. 优先清理规则扰动强度最高的区域。
2. 清理后，会对该区域进行“规则基准扫描”，确认污染是否被清除。
3. 如果扫描发现新的扰动源，会扩大清理范围；如果未发现，会进入短暂“待机”，然后随机选择下一个疑似污染区进行扫描。
“它就像个自动扫地机器人，”苏云浅喃喃自语，“笨拙但致命。而且……它的判断逻辑有漏洞。”
她快速操作，将模型结果发送给风宸煜。同时附上了一个方案：
“利用我们在k空洞研究时开发的‘规则信标’技术，制造几个高强度的规则扰动源，将其部署在‘唤醒者’舰队可能撤退的路径上。园丁协议体会优先清理那些信标，并在清理后扫描周围区域——如果‘唤醒者’舰队就在附近，会被一并检测到并清理。”
“但信标的制造需要时间，部署也有风险。”风宸煜回复。
“用我们现有的武器改装。”苏云浅调出第七舰队的装备清单，“将‘净火’阵列的规则干扰模块过载运行，就能产生类似高污染的信号。命令舰队在撤退时，沿途抛弃这些过载模块，设定为延迟启动。”
“这会暴露我们的技术细节。”
“但会保住更多人的命，并重创‘唤醒者’。”苏云溪的语气不容置疑，“而且，我需要这些行动产生的数据——园丁协议体对不同类型规则扰动的反应，是理解它底层逻辑的关键。秦明博士用生命换来的信息中，提到过‘园丁系统的评估协议’。我们得弄清楚，它到底依据什么来判定‘污染’。”
风宸煜沉默了几秒，然后回复：“批准。命令已下达。”
苏云浅切断了通讯。她看向实验室中央的球体模拟器，那里模拟的园丁协议体规则场，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她的模型预测，这个协议体的完整度只有42%，这意味着它本身可能也存在缺陷——或许是弦断裂导致的基准漂移影响了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她调出秦明大脑中解码出的最后那段信息，关于“园丁系统安全模式接口”的描述。那个接口允许外部实体以“建议者”身份与系统交互，条件是证明自身具备“高度秩序性”和“不会引发规则失控”。
“也许……”她低声自语，“不需要等到我们完全准备好。也许现在，就可以尝试……”
她开始修改实验室中那个最危险的模拟器——模拟Ω静室绝对惰性环境的球体。她要将它改造成一个临时的、单向的“秩序展示窗口”。她要将帝国科学院正在进行的、所有高度有序的科研项目的核心数据——尤其是“火种计划”中关于文明传承的伦理框架设计——编码成一段极度规整、高度自洽的信息流。
然后，她要将这段信息流，通过一个极其微弱的规则谐波信道，定向发射向园丁协议体。
这不是攻击，不是交流，甚至不是求助。
这是一份简历。
一份来自一个垂死宇宙中，某个渺小文明的简历，上面写着：看，我们或许微不足道，但我们努力维持秩序，努力理解规则，努力在绝望中寻找不伤害他人的生存方式。我们或许不够完美，但我们值得……被重新评估，而不是被直接格式化。
她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成功。园丁协议体很可能完全忽略这个微弱信号，或者将其判定为干扰而直接屏蔽。
但她必须尝试。
因为在与死神擦肩而过时，除了逃跑，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抬起头，让死神看清你的脸——看清你眼中的恐惧，但也看清你眼中的不甘，看清你想活下去的、卑微而顽强的意志。
她启动了发射程序。
微弱的信息流，如同一缕几乎不存在的丝线，穿过混乱的战场，飘向那个正在执行格式化任务的、冰冷的宇宙级存在。
然后，她关闭了所有外部监控，独自坐在实验室里，等待着。
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
等待着文明的命运，在这一刻，是否会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小的、不同于彻底毁灭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