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流穿过战场的方式，类似于一道微光穿过暴风雨。
它太微弱了，微弱到连最灵敏的战场传感器都未能检测到其存在。它只是一段精心编码的秩序展示，用Ω静室中学到的规则语言写成，内容精简到极致：帝国科学院的科研项目索引、文明伦理框架的核心公理、以及一组展示“从混乱中建立秩序”的数学模型。
苏云浅在实验室里等待时，做了两件事：一、服下第三剂神经兴奋剂，以保持清醒；二、打开秦明博士留下的意识记录备份，反复观看那段关于“园丁系统安全模式接口”的描述。
记录显示，回音文明曾三次尝试接触那个接口，全部失败。第一次，他们展示了自身文明的高度科技成就——园丁系统将其判定为“潜在规则扰动风险”。第二次，他们展示了哲学与艺术成就——园丁系统无回应。第三次，他们展示了文明内部的绝对和谐与统一——园丁系统将其标记为“异常集体意识，需观察”。
三次尝试，三种不同的“秩序”展示，三种不同的失败。
苏云浅的选择是第四种：展示学习与适应的过程。
她发送的不是静态的成就清单，而是一组动态模型：展示帝国如何在接触k空洞后调整技术路线，如何在遭遇“唤醒者”后升级防御，如何在得知宇宙病变后启动“火种计划”——每一步都是对外部变化的适应性回应，每一步都遵循着“最小伤害原则”。
“我们不是完美的秩序体，”编码信息的最后一句写道，“但我们是在不完美的宇宙中，努力维持局部秩序，同时不试图强加秩序于他人的学习者。”
发送完毕。
倒计时开始。
第七十小时·守望者星链外围
园丁协议体正在清理第六号区域。
那道无形的规则修改指令扫过空间，将区域内所有“唤醒者”遗留的设备和帝国撤退时抛弃的残骸一并格式化。物质被解构为基本粒子，能量被重新分配，连空间本身的曲率都被“熨平”到标准值。
然后，它进入短暂的待机状态。
深空中，那个由几何碎片构成的多面体停止了旋转。它的表面，那些凝固的规则片段开始以新的模式流动——不是执行清理，而是在检索。
就在这一刻，苏云浅的信息流抵达了。
它像一片羽毛落在钢铁巨兽的体表。按常理，这应该被完全忽略。但信息流使用的编码规则——基于Ω静室的“理想规则谐振”语言——恰好触发了园丁协议体内置的某种识别协议。
多面体表面，一块原本显示着引力异常模型的碎片，突然改变了内容。它开始浮现出苏云浅发送的信息摘要，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但系统能识别的内部符号呈现。
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园丁协议体没有像对待其他“污染”一样直接格式化这缕信息。相反，它将信息导入了一个次级处理单元——那是一个专门用于分析“非典型规则扰动”的子系统。
分析持续了十七秒。
十七秒后，多面体做出了反应。
不是攻击，不是忽略，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行动：它向信息源的方向——也就是帝国科学院的大致坐标——发射了一道规则基准扫描。
这道扫描与之前的毁灭性指令完全不同。它强度极低，几乎不会对物质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但它能深入探测一个区域的规则结构、信息熵水平、以及是否存在“自洽的秩序维持机制”。
扫描以光速传播，八分钟后抵达帝国疆域。
第七十一小时·磐石堡垒指挥中心
“检测到未知类型的规则扫描！”战术官的声音因震惊而变形，“它来自园丁协议体，但强度极低……它在扫描整个帝国核心星域！”
全息星图上，一道淡蓝色的波纹状标记正在从“守望者”星链方向扩散开来，缓缓覆盖帝国首都圈、主要工业星系、科学院所在区域。
风宸煜猛地站起。“扫描的性质？”
“非破坏性。它在……收集数据。规则结构数据、文明活动数据、信息网络拓扑数据……天啊，它在读取我们的公共信息网络！”技术官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它正在下载帝国图书馆的公开数据库、学术期刊、甚至民间社交媒体上的部分非加密信息！”
“阻止它！”
“无法阻止！扫描是规则层面的直接读取，不经过我们的通讯协议！它就像……就像在翻看一本摊开的书！”
指挥中心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园丁系统正在评估他们。不是作为战场上的敌对目标，而是作为一个文明样本。
风宸煜立刻接通了苏云浅的私人频道，但信号被干扰——园丁的扫描场正在影响局部通讯。他转向副官：“派人去科学院，立刻！我要知道苏云浅做了什么！”
同一时间·帝国科学院深层实验室
苏云浅是第一个感觉到扫描的人。
不是通过仪器，而是通过某种更直接的感知——在Ω静室中训练出的“规则谐振感知力”让她察觉到了那道轻柔但无比庞大的规则探针。它扫过实验室，扫过她的身体，扫过她的大脑，像x光一样透视着一切。
她没有抵抗。她知道抵抗会被视为敌意。
相反，她打开了实验室的所有数据端口，将正在进行的所有研究项目——包括“共生式存续”方案、规则嫁接技术、甚至那些失败的实验记录——全部设为公开可读状态。
“来看吧，”她低声说，面向扫描传来的方向，尽管那方向在物理空间中并无意义，“看我们在做什么，看我们想成为什么，看我们害怕变成什么。”
扫描在她的意识中停留了额外的三秒。
那三秒里，苏云浅感觉到了一种……评估。不是人类的评估，没有情感，没有价值判断，只有纯粹的逻辑分析：这个生物结构的规则自洽度、信息处理效率、认知模式稳定性……
然后扫描移开了。
它继续扫过整个科学院，扫过首都，扫过帝国数千个居住星球。它读取公共数据库，也读取那些开放的研究设施；它分析社会网络结构，也分析个体的生物神经网络模式。
整个过程持续了二十三分钟。
二十三分钟后，扫描结束。
园丁协议体没有发送任何回复信息。它只是……改变了行为模式。
深空战场中，那个几何多面体重新开始旋转，但它没有继续清理第七号区域——那里还有“唤醒者”的部分舰队和帝国的几个观察哨站。相反，它转向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它开始向着银心的大致方位移动。
移动速度很慢，以亚光速航行，但在移动过程中，它释放出了一道新的广播——不是针对任何特定目标，而是向全频段发送的规则层面公告。
公告的内容极其简洁，是用园丁系统的内部协议语言写的，但帝国通过之前研究k空洞时获得的部分解码能力，勉强翻译出了大意：
【检测到区域文明样本＃（临时标识）。】
【特征：具备基础规则认知能力；展示有限的自洽秩序维持行为；确认存在学习与适应性机制；确认未检测到主动规则污染意图。】
【状态：进入观察列表（优先级：低）。】
【当前判定：非即时清理目标。预留资源标记：需周期性复查。】
然后，园丁协议体就那样离开了战场，消失在深空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帝国和“唤醒者”的残存舰队，在死寂的星空中对峙。
第七十二小时·磐石堡垒战略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帝国最高决策层的核心成员，但气氛比园丁协议体出现时更加凝重。
苏云浅通过全息投影参会，她的影像因神经兴奋剂的副作用而略显苍白，但眼睛亮得吓人。
“它把我们放进了‘观察列表’。”她调出对园丁公告的完整分析，“‘非即时清理目标’——这意味着只要我们不主动引发大规模的规则污染，不做出被它判定为‘高危行为’的行动，短期内它不会再主动攻击我们。”
“短期是多久？”赵莽元帅问，他的声音沙哑。第七舰队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那些被放弃的医疗舰上的伤员，最终没有一人生还。
“无法确定。可能几年，可能几十年，可能直到它下一次例行扫描时发现我们‘不符合观察标准’。”苏云浅回答，“但至少，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代价呢？”首相的声音沉重，“我们向那个东西展示了我们的一切！公共数据库、研究进展、社会结构！它现在比我们自己更了解帝国！”
“但它没有立刻摧毁我们。”风宸煜开口，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在它眼中，我们从一个需要立即清除的‘污染’，降级为了‘可观察的低优先级样本’。这意味着什么？”
林雨薇的声音从另一个投影中传来，她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坚定：“意味着我们的‘共生式存续’方案有了一个……可怕的验证。园丁系统确实会评估文明，确实会根据评估结果调整行为。它不是完全僵化的杀戮机器，它是一个有判断逻辑的系统——虽然那个逻辑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理解。”
“但这带来了新的问题。”陈恪院士接过话头，他调出一组数据，“园丁协议体在离开前，向银心方向移动了。结合‘验证者’之前的信息——银心封印是‘弦断裂原点’所在——这很可能意味着，园丁系统正在将更多资源调往那里。为什么？”
苏云浅深吸一口气。“因为银心封印的稳定性在下降。‘唤醒者’最近的所有行动，包括这次引诱园丁介入战场，可能都是在测试园丁的反应模式，同时为冲击封印做准备。园丁系统感知到了封印的脆弱，所以在加强那里的防御——或者说，监视。”
“也就是说，我们刚从一个危机中暂时脱身，就面临着更大的危机。”风宸煜总结道，“如果银心封印破裂，‘沉默者’被释放，整个银河的规则将在短时间内彻底崩溃。到那时，园丁系统是否把我们列入‘观察列表’都没有意义了。”
会议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就在这时，紧急通讯再次切入——这次来自帝国边境最遥远的侦察哨站。
“报告，检测到‘唤醒者’主力舰队大规模调动。”侦察官的声音因距离而延迟，“他们正在向银心方向集结。舰队规模……是之前观测到的十倍以上。他们携带了大量我们无法识别的巨型结构体，疑似……规则武器平台。”
风宸煜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决断。
“所有单位，听令。”他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第七舰队残余力量立即返航修整，其他所有可用舰队，向银心方向第二跳跃点集结。这不是去交战，是去建立观察和警戒线。”
“陛下，那会让我们暴露在园丁系统的直接监视下！”赵莽反对。
“我们已经在它的监视名单上了。”风宸煜看向苏云浅，“你需要多久，能让‘共生式存续’方案进入可实施阶段？”
苏云浅快速计算。“理论框架已经完成，但技术实现……至少还需要五年。而且需要大量资源，需要社会共识——”
“你没有五年了。”风宸煜打断她，“‘唤醒者’正在准备对银心封印发起总攻。无论他们成功还是失败，结果都会引发银河级规则海啸。我需要一个方案，让帝国能在那种级别的规则紊乱中……至少有一部分存续下来。”
“那意味着加速‘规则嫁接’技术的研发，跳过安全测试阶段。”苏云浅的声音紧绷，“风险极高，可能制造出比死亡更可怕的后果。”
“但那是唯一的选择。”风宸煜站起身，他的身影在全息投影中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孤独，“我以皇帝的名义宣布：帝国进入‘最终戒备状态’。所有工业产能、科研资源、社会力量，全部集中到两个目标上：一、建造能够承受极端规则紊乱的‘庇护所’；二、研发‘规则嫁接’技术，将其作为文明存续的最后手段。”
他看向会议室里的每个人，目光最终落在苏云浅的投影上。
“我们不再争论该选哪条路。我们全都要：建造方舟，同时准备变异；保持人类形态，同时准备放弃人类形态；试图治愈宇宙，同时准备与病变共生。”
“因为这一次，我们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场战斗的胜负，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会议结束了。
人们沉默地离场，每个人都背负着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
苏云浅的投影即将关闭时，风宸煜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只有她能听到：
“去做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这里。”
投影消失了。
苏云浅独自坐在实验室里，看着园丁协议体离开后留下的、正在缓慢恢复正常的星空模拟。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帝国将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用尽一切手段，在宇宙的终末倒计时中，抢夺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未来。
而她，必须成为那个为文明设计“最后形态”的人——一个可能让人类变得面目全非，但至少还有机会见证明天的形态。
她调出设计界面，开始工作。
窗外，帝国的人造天光正在模拟黄昏，金色的光芒洒进实验室，照亮了她面前的屏幕，也照亮了她眼中那混杂着绝望与决绝的微光。
倒计时继续。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是被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