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戒备状态开启后第七日·帝国核心工业星系“锻炉”
星系外围的十二座大型船坞,在过去的七天内被彻底改造。原本用于建造民用运输舰的柔性装配线,如今被重新编程,疯狂吐露着“碎镜”方舟外壳的弧形组件。每条装配线都以超出安全极限百分之四十的速度运行,机械臂在高压下频繁断裂,维修机械在舱内穿梭如同迁徙的虫群。
工人们不再需要人类。但在中央控制塔里,仍有三百名工程师和技术员监守着。他们的工作服上佩戴着新的徽章——一把断裂后又重新接合的剑,下面刻着古地球拉丁文:“contra mundum”(与世界为敌)。
首席工程师李维盯着主屏幕,上面显示着整个工业星系的实时产能数据。方舟第一舱段已完成百分之八十六,比他接到的死命令提前了一天半。代价是:十七条装配线永久性损坏,三次冷却剂泄露事故,以及——他瞥了一眼侧屏幕上的伤亡报告——二十九人死亡,一百余人重伤。
他的副手,一个年轻女子,递来一份新的维修请求。“第三船坞的引力锚定系统出现规则耐受性衰减,需要停机十二小时更换核心部件。”
李维看都没看。“驳回。用备用系统维持最低稳定,把更换时间压缩到四小时内。”
“那样风险太高!如果锚定失效,正在组装的舱段会——”
“那就让它失效。”李维打断她,声音里没有情绪,“如果舱段损毁,我们还有六个备份船坞在同步建造。但如果延误了时间表,整个项目都可能失败。你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吗?”
副手沉默了。每个人都知道。帝国在每日公共广播中都会重复:银心封印的稳定性每时每刻都在下降,“唤醒者”的舰队正在集结,园丁系统虽然暂时将他们列入观察名单,但没有人知道那“观察”会持续多久。
“去执行命令。”李维转过身,不再看她,“还有,通知医疗组,准备接收更多伤员。我们今晚要启动第七装配线的超载模式。”
副手离开后,李维独自走向观察窗。窗外,巨大的弧形舱段在星空中缓慢旋转,它的表面覆盖着动态变色的“碎镜”涂层,能够根据外部规则环境调整反射特性。那是人类工程学的奇迹,也可能是文明的墓碑。
他的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一条来自最高指挥部的加密信息,标记着“仅限项目负责人阅读”。内容很简单:鉴于银心区域规则扰动加剧,方舟计划的最终完工时限从原定的五年,缩短至十四个月。
李维看着那条信息,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他关闭终端,走回控制台,输入了一组新的参数:将所有装配线的负载再提升百分之十五。
他知道这会死更多的人。他知道这可能导致灾难性事故。但他也知道,如果不能在十四个月内完成方舟,所有死伤都将失去意义。
而在他看不到的深空,“锻炉”星系边缘的引力透镜观测站,正记录到一些异常数据:星系外围的规则稳定性,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下降了百分之零点三。
一个微小但持续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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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帝国科学院附属伦理委员会听证室
苏云浅站在质询席上,面对着环形座席上的四十七位委员。他们中有哲学家、法学家、生物伦理学家、宗教代表,以及三位随机选出的普通公民——这是“最终戒备状态”下的新规定:任何可能改变人类根本性质的技术方案,必须接受公民代表的质询。
“规则嫁接技术的第三阶段实验,”首席伦理学家调出报告,“要求在志愿者大脑中植入‘规则感知晶格’,使人类意识能够直接感知并适应局部规则变化。报告指出,百分之六十三的志愿者在植入后出现了严重的认知失调,包括时间感知错乱、空间维度混淆、甚至……自我认知解体。”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王妃殿下,这本质上是在摧毁人类意识的核心架构。那些志愿者,他们还是‘人’吗?”
苏云浅穿着简单的深色制服,她的黑眼圈明显,但站姿笔直。“根据我们的定义,只要一个意识实体保留了连续的记忆、自主的决策能力以及对自身存在的认知,它就仍然是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感知世界的方式,与我们不同了。”
“但这种方式可能导致他们无法再与未改造者交流!可能导致他们发展出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一位宗教代表激动地站起,“这是在制造一个新的物种,而你们却在用‘延续文明’来包装它!”
“如果不变异,当银心封印破裂、规则海啸席卷银河时,现有形式的人类意识将在几小时内彻底崩溃。”苏云浅的声音平静,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到那时,不仅没有交流,连存在本身都会消失。我们是在尝试为‘意识’寻找一个新的载体,在旧载体即将失效的时代。”
“但谁能保证新的载体值得存在?”公民代表之一,一位中年教师问道,“如果嫁接后的意识不再珍视艺术、不再理解爱、不再追求美,那延续的只是一堆会思考的肉,而不是‘人类文明’。”
苏云浅沉默了几秒。她调出一段录像:那是第三阶段实验中,一个成功适应了规则嫁接的志愿者——前帝国海军飞行员林寒——在实验日志中的自述。
画面中的林寒坐在纯白的房间里,他的眼睛呈现出不自然的银灰色,那是晶格植入的副作用。他的语言缓慢,像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
“我能‘看到’时间的纤维……它们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一切。我也能‘听到’空间的振动……它们有不同的音高。刚开始很可怕,像被扔进一个全是噪音和乱线的世界。但现在……我渐渐能分辨出模式。”
他停顿了很久,然后继续说:
“昨天,我在感知规则流动时,突然理解了巴赫的一首赋格曲。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看到它的结构在规则层面如何呼应,如何展开。那感觉很……美。虽然和以前感受到的美不同,但仍然是美。”
录像结束。
苏云浅看向委员们:“变异不代表失去价值判断,只是价值判断的基础发生了变化。我们或许需要重新定义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爱’,什么是‘美’——就像人类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时,也需要重新定义很多概念一样。”
“但这需要时间!”哲学家代表拍桌,“而你们正在以战争的速度推进!你们没有给社会适应的时间,没有给文化演变的时间!”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苏云浅终于提高了一点音量,“银心封印的倒计时不会等我们完成哲学讨论。园丁系统的观察窗口不会等我们达成社会共识。‘唤醒者’的舰队不会等我们慢慢演变。”
她调出星图,标记出银心区域的实时数据:“过去七天,封印裂缝的规则泄漏速率增加了百分之四百。‘唤醒者’在那里部署了至少十二个巨型规则扰动器。我们预估,封印的完全失效可能在六到十八个月内发生。届时,规则海啸将以光速扩散,三到五年内覆盖整个银河。”
听证室死寂。
“所以,规则嫁接不是可选项,是必需品。”苏云浅的声音再次平静下来,“我们需要足够数量的‘适应者’,在规则海啸到来时,能够成为文明的锚点,成为信息的保存者,成为……火种的守护者。”
“那剩下的几十亿普通人呢?”公民代表的声音在颤抖,“那些不接受改造,或者改造失败的人呢?”
苏云浅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我们将建造尽可能多的物理庇护所——基于传统方舟技术的简化版本。它们能在规则紊乱中提供有限的保护,但持续时间……不确定。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只有几个月。”
“所以你在规划一场……文明层面的筛选。”首席伦理学家低声说,“让适应者成为新的核心,让未适应者逐渐被淘汰。”
“我在规划文明在极端环境下的分层存续策略。”苏云浅纠正道,“每一层都有存续的可能,但概率不同。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提高每一层的概率。”
质询持续了四个小时。结束时,委员会进行了表决:以三票的微弱优势,批准了规则嫁接第三阶段实验的继续推进,但附加了极其严格的条件——包括独立的心理评估、随时中止的权利、以及所有志愿者的完全知情同意。
苏云浅离开听证室时,林雨薇在走廊等她。
“我看了直播。”林雨薇递给她一杯营养剂,“民众的反应……很分裂。有人称你为‘文明的救世主’,有人骂你是‘人类的叛徒’。极端团体‘终末黎明’宣布,将暗杀任何接受规则嫁接的志愿者。”
苏云浅接过营养剂,一饮而尽。她的动作机械而快速。“安保措施升级了吗?”
“已经部署了。但更大的问题是……‘唤醒者’有动静了。”
林雨薇调出一份加密报告:“过去二十四小时,我们在七个边缘殖民地检测到异常的规则谐振信号。信号模式与‘唤醒者’的常规通讯不同,更……精致,更像是在尝试模仿我们的通讯协议。分析组认为,他们可能在尝试建立接触。”
苏云浅的眼神瞬间锐利。“接触?为什么?”
“不知道。但信号中包含了一个坐标——位于帝国与‘唤醒者’控制区之间的缓冲星域。时间定在七十二小时后。”
“陷阱?”
“大概率是。但信号中还附带了一段信息片段。”林雨薇播放录音,里面是一个经过机械处理的、无法分辨性别的声音,用生硬的帝国语说:
“我们看到了你们与园丁的互动。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简历。或许,在毁灭一切之前,我们该谈谈,关于如何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终结。”
苏云浅盯着那个坐标。她的直觉在尖叫危险,但她的理性在计算:如果“唤醒者”真的愿意交流,哪怕只是暂时的战术欺骗,也可能为帝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报告给陛下了吗?”
“正在等待他的决定。”
苏云浅快步走向自己的实验室。她需要准备——无论是准备谈判,还是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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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银心封印边缘
这里的空间已经不能用常规物理学描述。
封印本身不是一个物理屏障,而是一组复杂的规则约束场,将“沉默者”——那个规则癌变体——囚禁在银心核心区域。但从裂缝中泄漏出的规则污染,已经扭曲了周围数光年的时空结构。
空间在这里折叠成莫比乌斯环状的迷宫,时间流速在不同的区域相差数千倍,光以不可能的角度折射,形成永无止境的光学幻象。
“唤醒者”的舰队悬浮在这片混乱的边缘。它们的舰船不再保持规整的阵型,而是散乱地分布,每一艘都在释放着微弱的规则扰动——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校准,为了让自身适应这片区域不断变化的规则环境。
在舰队中央,一艘比其他舰船大出十倍的黑色金字塔形舰船内,“唤醒者”的高层正在集会。
他们没有实体,至少没有固定的实体。他们的意识在舰船核心的液态计算基质中流动,以光的折射和量子纠缠的形式存在。他们的交流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信息交换。
“帝国接受了观察。”一个意识波动传开,“园丁系统将他们标记为低优先级样本。”
“他们展示了秩序维持能力。”另一个意识回应,“但那是脆弱的秩序,建立在即将崩溃的规则基础上。”
“他们也在准备变异。”第三个意识加入,“规则嫁接……拙劣的模仿,但方向正确。他们在尝试成为能够适应病变的载体。”
“时间不够。”第一个意识再次波动,“他们的速度太慢。等他们完成足够的适应者,封印已经破裂,沉默者已经吞噬一切。”
“所以我们需要……加速他们的进程。”黑色金字塔的“核心意识”——如果这个概念还有意义的话——发出了最终的指令,“向他们展示真相。让他们看到沉默者的本质。让他们明白,要么拥抱变异,要么彻底灭亡。”
“如果他们拒绝合作?”
“那么他们将成为沉默者释放时的第一批祭品。而我们将……继续等待下一个可能的机会。”
意识流动逐渐平息。
在金字塔舰船的外部,一个巨大的规则扰动器开始充能。它的目标不是封印裂缝,而是裂缝中偶尔逸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沉默者”规则特征。扰动器要将这丝特征放大、调制,然后发射向帝国方向。
不是攻击,而是……展示。
让他们看看,他们试图躲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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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浅的实验室,深夜
苏云浅完成了与风宸煜的加密通讯。皇帝的决定是:派出一支小型侦察舰队前往接触坐标,但保持最大警戒,随时准备撤离。同时,帝国主力舰队进入二级战备,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她关闭通讯,揉了揉太阳穴。神经兴奋剂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心跳过快,手指轻微颤抖,视野边缘有光斑闪烁。
她需要休息,但她知道自己睡不着。
她走向实验室深处那个存放着秦明博士休眠舱的房间。舱体表面的琥珀色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中平稳闪烁。苏云浅将手放在观察窗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如果你还在,你会怎么做?”她低声问,明知不会有回答。
但就在这一刻,休眠舱的监控屏幕突然跳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脑波信号——不是之前检测到的周期性“人格回波”,而是一个全新的、短暂的脉冲。
脉冲只持续了零点一秒。
但苏云浅看到了。
她立即调取数据,放大分析。脉冲的模式与秦明生前的脑波完全不同,却与她最近研究的“规则适应者”的脑波特征有某种……相似性。
“你在变化。”她盯着休眠舱,“即使已经脑死亡,即使意识已经消散……但你大脑中的信息残留,仍在与某种东西共鸣。”
她开始快速操作,连接休眠舱与实验室的主分析系统。她要重新扫描秦明的大脑,用最新的规则感知技术。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秦明可能不仅仅是信息的载体。
他可能是一把钥匙。
一把通往理解“沉默者”、理解规则癌变本质的钥匙。
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帝国拥有的时间,可能比所有人预估的都要少得多。
因为当钥匙开始转动时,门后的东西,可能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