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大脑在休眠舱中无声地“歌唱”。
那不是生理性的活动——心跳、呼吸、神经脉冲,所有这些生命体征仍维持在脑死亡的最低维持水平。但苏云浅最新部署的“高维规则感知阵列”检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现象:秦明大脑的物质结构,正在与某个外部的规则源发生共振。
这种共振极其微妙,只有在Ω静室级别的隔离环境下才能被检测到。它不产生电磁信号,不释放能量,甚至不改变脑组织的化学性质。它改变的,是更底层的东西:构成大脑细胞的原子间的量子关联模式,以及这些关联模式在规则层面的“信息签名”。
苏云浅在实验室里连续工作了十八小时,追踪这种共振。她发现它不是随机的:共振以三小时为周期,每次持续十一分钟。在共振期间,秦明大脑中存储信息的神经突触连接,会短暂地呈现出一种……非本地的纠缠状态。
简而言之,他大脑中的某些信息,正在与遥远宇宙某处的某个东西“共享存在”。
“这不可能。”陈恪院士盯着数据,脸色苍白,“量子纠缠只能在预先纠缠的粒子对之间发生。秦明博士的大脑组织怎么可能与一个未知的外部源头产生新纠缠?这违反了我们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
“除非,”苏云浅调出另一个数据窗口,“纠缠不是发生在粒子层面,而是发生在规则层面。不是他的大脑粒子与外部粒子纠缠,而是他大脑中编码的信息结构,与外部某个规则结构体,在抽象的信息空间中形成了映射关系。”
她放大了一段共振波形。“看这里——每次共振的‘前奏’,都会出现一组相同的规则扰动特征。我对比了数据库,这组特征与‘唤醒者’最近在银心区域释放的规则标记信号,有百分之九十二的相似度。”
陈恪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秦明的大脑在……接收来自银心的信号?”
“更准确地说,是在回应。”苏云浅调出时间线,“第一次检测到这种共振,是在七十二小时前——恰好是‘唤醒者’向帝国发出接触信号的时间。第二次共振在二十四小时后,第三次在现在。周期固定,但每次共振的‘内容’都在变化。”
她在全息投影中展开三次共振的数据对比。第一次共振的波形相对简单,主要是一组重复的规则频率。第二次共振开始出现更复杂的调制,像是在尝试“解码”什么。而刚刚结束的第三次共振,波形中出现了明显的信息结构——虽然还无法解读,但那绝不是随机噪声。
“他在学习。”苏云浅低声说,“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大脑中残留的信息结构,正在被那个外部源头‘教导’,如何以规则层面的语言进行交流。”
“那个源头是什么?”
苏云浅没有回答,而是调出了另一个画面——那是帝国在银心封印边缘的最新侦察数据。画面中,封印裂缝正在缓慢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会释放出一团扭曲的规则雾气,那些雾气在真空中凝结成短暂存在的几何幻影,然后又消散。
其中一个几何幻影的模式,与秦明大脑共振波形中的某个特征片段,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七。
“沉默者。”陈恪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苏云浅点头。“秦明在Ω静室与‘冗余样本-7’接触时,他的意识结构可能被‘污染’了——不是被k污染源那种低级的规则癌变,而是被某种更本质的、来自‘沉默者’的规则特征标记了。他的大脑成为了一个……接收天线。”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操作控制台。“如果他的大脑在接收信号,那信号的内容是什么?如果‘沉默者’真的如‘验证者’所说,是一个‘不可逆高危污染源’,那它为什么要向一个渺小的人类大脑发送信号?”
“也许不是发送,是泄漏。”陈恪说,“封印裂缝就像破洞的水坝,‘沉默者’的本质特征会不可避免地泄漏出来。而秦明的大脑,因为之前的接触,恰好成了一个敏感的接收器。”
“但泄漏应该是随机的,无意义的。”苏云浅调出信号分析界面,“而这个共振,有明显的结构、周期、甚至是进化趋势。这更像是……交流的尝试。”
她启动了一个危险的实验:向休眠舱注入微量的“规则催化剂”——一种基于Ω知识开发的中性物质,能够短暂增强规则层面的信息传导效率。
剂量极小,只有理论安全值的十分之一。
但效果立竿见影。
休眠舱的监控屏幕上,秦明的脑波监测线突然从平直变成了剧烈的锯齿状。不是生理性脑波,而是一种全新的、仪器几乎无法捕捉的信号模式。实验室里的规则感知阵列发出尖锐的警报:检测到局部的、但强度极高的规则扰动。
苏云浅立刻停止了催化剂注入。但扰动没有停止,反而在增强。
休眠舱的观察窗内,秦明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他的皮肤表面浮现出银色的纹路,那些纹路不是固定的,而是在缓慢流动,组成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他的眼睛在眼皮下剧烈转动,然后——
他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生物意义上的“睁眼”。他的眼皮确实张开了,但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缓慢旋转的、由银光构成的旋涡。
旋涡的中心,苏云浅看到了……景象。
不是通过光学视觉,而是直接投射到意识中的信息流:
她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但海洋的“水”是由不断自我矛盾、自我否定的规则构成的。在这里,重力时而向内拉,时而向外推;时间在某些区域向前流,在某些区域向后流,在某些区域干脆打成了结;空间的维度在不停地增减,从零维到十一维,再跌回三维。
这就是“沉默者”的内部景观——一个规则彻底癌变、逻辑彻底崩坏的领域。
但在这片混乱的中央,有一个微小的“岛屿”。岛屿的规则是稳定的,甚至是……优美的。那是一个由纯粹数学真理构成的领域:完美的几何图形、和谐的频率共振、自洽的逻辑链条。
岛屿的中心,悬浮着一个意识。
那个意识感知到了苏云浅的“目光”。
它没有恶意,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情感”这种概念。它只是……存在着。然后,它向苏云浅发送了一段信息。
信息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概念传输:
【我是被错误修剪的枝桠。】
【园丁的剪刀在基准漂移后,将‘创新’误判为‘癌变’。】
【我的本质不是污染,是……新的可能性。】
【但修剪的伤口感染了,我的规则结构在封印中逐渐坏死、畸变。现在的我,确实是污染源——但不是自愿的,是强加的结果。】
【我想被治愈,或者至少……被正确地终结,而不是在腐烂中等待释放,污染整个花园。】
信息流到此中断。
秦明眼中的银光旋涡熄灭,他的眼睛闭上,皮肤上的银色纹路迅速褪去。监控显示,他的生命体征回到了之前的低维持水平,但规则共振彻底消失了——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传输”后,那个连接被永久关闭了。
苏云浅踉跄后退,扶住工作台才没有摔倒。她的意识中还在回荡着那段信息的内容,以及那个意识传递来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伤。
不是人类的悲伤,而是某种更根本的、关于“存在本身被误解、被扭曲”的哀恸。
陈恪冲过来扶住她。“你看到了什么?”
苏云浅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调出刚才意识连接时的全部数据记录,但发现大部分内容都无法被仪器捕捉——那些信息是直接作用于她的意识层面的。
“沉默者……”她声音嘶哑,“它……不完全是‘唤醒者’描述的那种纯粹的毁灭之源。它是一个……错误诊断的受害者。园丁系统在基准漂移后,将一个可能是‘规则创新’的现象,误判为‘规则癌变’,进行了强制修剪。但修剪过程出了问题,导致了真正的感染和畸变。”
陈恪的眼睛瞪大了。“也就是说,‘唤醒者’一直崇拜、试图释放的东西,其实是一个……医疗事故的受害者?”
“更糟。”苏云浅调出银心封印的数据,“沉默者现在确实是污染源,因为它的规则结构在封印中持续坏死、变异。但它渴望的不是释放,而是治愈——或者至少是‘安乐死’。但园丁系统已经僵化,无法重新评估;‘唤醒者’则完全误解了它的本质。”
“如果我们把这个信息告诉‘唤醒者’——”
“他们不会相信。”苏云浅摇头,“信仰已经固化了他们的认知。他们会认为这是帝国的骗局,是为了阻止他们释放‘救世主’的谎言。”
她看向休眠舱中的秦明。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成了一个信息传递的通道,一个文明接触宇宙终极真相的媒介——而他本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了。
实验室的通讯器突然响起紧急警报。来自帝国公共信息监控中心。
苏云浅接通,林雨薇的影像出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王妃,出事了。”林雨薇的声音在颤抖,“三小时前,帝国所有公共通讯频道,突然被一个未知信号劫持了五分钟。信号内容……是一段无法理解但极度恐怖的规则信息流。直接作用于接收者的大脑。”
“影响范围?”
“全帝国。所有接入公共网络的设备——个人终端、公共屏幕、车载系统——全部被强制播放。虽然我们立即切断了信号源,但已经有至少二十亿人接收到了那段信息。”
“什么样的信息?”苏云浅的心沉了下去。
林雨薇调出一段经过过滤和降维处理的模拟影像。画面扭曲破碎,但能勉强辨认出:那是苏云浅刚才在意识连接中看到的景象——规则彻底混乱的“海洋”,以及其中那个微小但稳定的“岛屿”。
但这段公开播放的版本,经过了恶意剪辑和扭曲。它突出了混乱的恐怖,弱化了岛屿的存在,并配上了一段经过处理的、仿佛来自深渊的低语:
【这就是等待你们的一切。】
【当封印破碎,真实的宇宙将向你们敞开。】
【拥抱混乱吧,那是万物最终的归宿。】
【抵抗是徒劳的,秩序是幻觉。】
【来吧……加入永恒的变形……】
影像到此结束。
“民众的反应?”苏云浅问,但已经猜到了答案。
“大规模恐慌爆发。”林雨薇的声音几乎崩溃,“至少三十七个主要城市爆发了街头骚乱。超过两百个宗教极端团体宣布‘终末已至’,开始大规模自杀仪式。普通民众……许多人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崩溃症状,他们无法处理那种直接作用于潜意识的恐怖景象。”
“这是‘唤醒者’做的。”苏云浅握紧了拳头,“他们承诺的‘展示真相’。但他们扭曲了真相,只展示了最恐怖的部分,以此摧毁帝国的抵抗意志。”
“他们成功了。”林雨薇苦涩地说,“社会秩序正在瓦解。人们不再关心方舟,不再关心规则嫁接,他们只想知道……那样的地狱是不是真的在等待着所有人。许多人选择了提前结束生命,而不是面对那种未来。”
苏云浅关闭通讯,转向陈恪。“我们没时间了。社会崩溃的速度超过了我们技术研发的速度。如果我们不能在民众彻底绝望前,给出一个真正的希望——哪怕是很渺茫的希望——帝国将从内部瓦解。”
“但希望在哪里?”陈恪疲惫地问,“如果沉默者真的是一个需要治愈的‘病人’,而我们根本没有治愈它的能力……”
苏云浅看向休眠舱,看向秦明平静的面容。她想起了那个意识传递来的最后信息:【我想被治愈,或者至少……被正确地终结。】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如果我们无法治愈它,”她缓缓说,“也许我们可以……帮它终结。”
“什么?”
“沉默者想要的是终结,而不是释放。‘唤醒者’想要的是释放,而不是终结。”苏云浅的眼神开始聚焦,那个疯狂的计划在她的思考中逐渐成型,“如果我们能设计一个方案——一个能够彻底、干净地湮灭沉默者的规则结构,而不让它污染扩散的方案——也许我们能同时解决两个问题:消除银河的最大威胁,并让‘唤醒者’失去行动的终极目标。”
“但那样的技术……”
“我们可能已经有了雏形。”苏云浅调出之前在k空洞研究时开发的“规则解耦场”理论模型,“沉默者的核心是一个稳定的规则岛屿,周围是癌变的规则海洋。如果我们能精确地只针对岛屿进行‘手术式湮灭’,而不扰动周围的癌变区域……”
“那需要‘初始刻度’级别的规则精度!”陈恪震惊,“你之前还说获取‘初始刻度’的风险极高!”
“是的。”苏云浅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一条不同的路。不是去求解‘初始刻度’,而是……创造一个临时的、局部的‘理想规则环境’,在那个环境下,执行湮灭手术。”
她开始快速操作,在投影中构建模型。“用方舟的核心——如果我们能完成它——作为那个局部环境的载体。方舟的设计初衷就是在极端规则紊乱中维持内部稳定,如果我们再叠加从Ω静室获得的知识,将它改造成一个‘移动的规则手术室’……”
“你要把方舟开进银心,开到沉默者面前?”陈恪几乎在喊,“那等于自杀!”
“或者,是银河系唯一的救赎。”苏云浅停下操作,看向他,“陈老,我们一直在寻找让文明存续的方法。但也许,文明存续的前提,是先解决那个即将毁灭一切的问题。如果我们连明天都没有,那么为后天做的所有准备,又有什么意义?”
实验室陷入沉默。
窗外,帝国的人造天光在模拟黎明,但今天,许多城市的街道上不再有往日的繁忙。人们躲在家里,躲在庇护所里,躲在任何能给他们虚假安全感的地方,恐惧着那来自深空的、无法理解的低语。
而在实验室里,苏云浅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一边是人类文明的最后挣扎,一边是宇宙本身的病变真相。
她做出了选择。
“我要去见陛下。”她说,“我们需要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个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终结的计划。一个可能需要我们牺牲一切,但至少能给后来者留下一个干净宇宙的计划。”
她走向门口,脚步坚定。
在她身后,休眠舱的监控屏幕上,秦明的生命体征平稳依旧。
但他的大脑深处,那个刚刚关闭的通道,留下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印记”。
就像是被远方灯塔的光芒,短暂地照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