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7月初,柏林。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勉强洒在柏林郊外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位于德共控制区与魏玛政府控制区的交界处,曾经是自由军团设置的检查站,如今检查站已经被拆除,只留下一片开阔地带和几栋废弃的木屋。
空地中央,两张木桌被拼在一起,组成一个简易的签字台。
台子两侧站着两批人——东侧是德共代表团,以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为首,约吉希斯、瓦尔特、奥托等人在后。
西侧是魏玛政府代表团,领头的是新任总理古斯塔夫·鲍尔亲自指派的内政部高级专员汉斯·冯·贝格曼,以及几名面色凝重的文职官员。
空地边缘,双方各有一小队武装人员警戒。
德共这边是赤卫队的一个排,士兵们穿着整齐的工装,戴着红色袖标,步枪肩扛,纪律严明。
魏玛政府那边是一队国防军士兵,穿着崭新的灰色制服。
虽然根据凡尔赛条约,国防军规模被严格限制,但至少在表面仪容上,他们依然保持着旧军队的传统。
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沉默。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只有远处柏林工厂隐约传来的汽笛声。
这不像一场胜利的庆典,也不像一场投降的仪式,更像是两个精疲力尽的对手,在意识到继续打下去只会同归于尽后,达成的暂时休战。
“文件都准备好了吗?”
卢森堡轻声问身边的约吉希斯。
约吉希斯点点头,将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
里面是厚厚一叠正式文件:
《关于柏林地区临时行政管理权移交的协议》、《自由军团解散及武装移交实施细则》、《魏玛政府承认工人委员会合法性的声明》……
每一项条款都是在过去几周里,通过秘密渠道反复谈判、激烈争吵后达成的妥协。
德共没有得到他们最初要求的全部。
比如魏玛政府没有完全承认移交给政府钱的柏林“自治”,而是使用了“临时行政管理权移交”这样的模糊表述;
也没有得到立即在全国范围内解散所有自由军团的承诺,只限于柏林及周边地区,全国范围内的自由军团需要延期解散。
但同样,魏玛政府也没有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德共没有立刻撤出柏林,没有交出武器,没有释放所有被扣押的技术人员,除了塞克特和维尔斯之外的大多数人,仍然在“劳动改造”中。
双方都做出了让步,因为双方都别无选择。
“他们来了,”李卜克内西低声说,目光投向空地西侧的道路。
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在空地边缘停下。
车门打开,几个人走下车。
最前面的是两名德共内卫部的成员,穿着标志性的黑色大衣,表情严肃。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步履蹒跚、神情恍惚的男人。
国务秘书马蒂亚斯·维尔斯,和汉斯·冯·塞克特将军。
仅仅三周前,这两人还是魏玛政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维尔斯是外交谈判的核心成员,塞克特是国防军重建计划的关键策划者。
而现在,他们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来的幽灵。
维尔斯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沾着不明污渍。
他原本精心打理的头发现在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眼袋深重,眼睛布满血丝,目光涣散,不敢直视任何人。
走路时,他的腿似乎在微微颤抖,需要内卫部成员轻轻搀扶才能保持平衡。
塞克特的情况稍好一些,至少他还能自己走路。
但这位以坚韧和纪律着称的将军,此刻也失去了往日那种笔挺的军人姿态。
他的军装虽然还算整齐,但领口敞开,军帽不知去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充满自信和权威的眼睛,现在却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他的视线在空地上漫无目的地游移,偶尔聚焦在某处,却又迅速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恐惧的东西。
两人被带到签字台前。
魏玛政府代表团的高级专员冯·贝格曼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混杂着同情、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复杂表情。
“维尔斯国务秘书,塞克特将军,”贝格曼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响亮,“我代表鲍尔总理和艾伯特总统,来接你们回家。”
维尔斯缓缓抬起头,盯着贝格曼看了几秒钟,仿佛在努力辨认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谢谢……谢谢。”
塞克特则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越过贝格曼的肩膀,投向远处柏林城区的方向。
那里,工厂的烟囱正冒出滚滚浓烟,赤卫队的红旗在建筑物上飘扬。
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知道内卫部对这两人的“特殊待遇”。
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心理的摧残。
每天只允许睡两到三个小时,而且总是在刚进入深度睡眠时被突然吵醒;
房间里永远亮着灯,没有昼夜之分;
审讯从不使用暴力,只是不断地、重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要求他们一遍遍回忆自己“盗窃国家技术财富”的细节。
最折磨人的是那种对时间感知的扭曲。
有一次维尔斯在极度疲惫中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桌上那杯水还是温的。
他以为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实际上只有不到十分钟。
这种体验重复几次后,人的精神就开始崩溃,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
“签字吧,”约吉希斯平静地说,将钢笔递给冯·贝格曼,“签完字,你们就可以带他们走了。”
贝格曼接过笔,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件的主要内容。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条款的屈辱程度,比他在魏玛时预想的还要严重。
但当他抬起头,看到维尔斯和塞克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远处德共赤卫队那些纪律严明、士气高昂的士兵,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贝格曼在每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官印。
接着是卢森堡代表德共签字。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却标志着德国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
一个合法政府,正式将自己最大城市的控制权,移交给一个革命政党。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现在,请履行协议的第一项,”约吉希斯说,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首先,正式宣布解散在柏林及周边地区活动的所有自由军团单位,并移交其武器装备。”
贝格曼深吸一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开始宣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打在那些在场国防军士兵的脸上:
“根据魏玛共和国政府与柏林工人总委员会达成的协议……”
“兹命令所有在柏林市及勃兰登堡省活动的自由军团、民兵及其他非政府武装组织,自即日起立即解散……”
“所有武器装备应在三日内移交至指定地点,由柏林工人赤卫队接收保管……”
宣读过程中,可以听到国防军士兵那边传来压抑的怒哼声。
一个年轻的中尉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但他们没有行动。
来之前,诺斯克部长亲自下达了命令:
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保持克制。
宣读结束后,约吉希斯点了点头:“很好。”
“接下来,请将这份《承认工人委员会合法性声明》在《柏林日报》和《前进报》头版刊登,连续三天。”
又一记重击。
这等于在舆论上正式承认了德共在柏林的暂时统治地位。
贝格曼机械地接过文件,塞进公文包。
他已经麻木了,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屈辱的仪式,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他们归你们了,”卢森堡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请记住协议的其他条款:”
“我们会在一个月内完成柏林的移交;”
“你们不得以执行凡尔赛条约为借口对柏林使用武力;”
“不得干涉工人委员会的内部事务。”
“我们记得,”贝格曼简短地回答,然后转向维尔斯和塞克特,“走吧,先生们。”
“车在等你们。”
维尔斯茫然地跟着贝格曼走向轿车。
塞克特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第一次聚焦。
聚焦在约吉希斯身上。
“你们……”
塞克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你们不会赢的。”
“这种……这种手段,赢不了一场战争。”
约吉希斯平静地看着他:“我们没想过要‘赢’一场战争,将军。”
“我们要做的,是终结所有战争的原因。”
塞克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转身走向轿车。
他的步伐依然不稳,但至少恢复了某种军人的姿态。
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两辆轿车发动,缓缓驶离空地。
德共代表团和赤卫队士兵目送它们消失在道路尽头。
“结束了,”李卜克内西轻声说。
“不,”卢森堡摇摇头,目光望向柏林城区的方向,“这只是开始。”
“一个月的移交期,魏玛政府不会甘心遵守所有条款。”
“协约国也会施压。”
“而我们……”
她转向约吉希斯,“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巩固组织,训练队伍,转入线下,准备应对下一次危机。”
约吉希斯点点头:“我已经指示内卫部,加强对技术人员的‘改造’工作。”
“古德里安等人的思想转变比预期要快,特别是当他们看到自己的设计理念正在变成现实。”
“那些坦克零件?”
卢森堡问。
“是的,”约吉希斯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古德里安昨天主动提出,想参与新一代坦克的整体设计。”
“他说……‘既然你们真的在做这件事,我想让它变得更好’。”
瓦尔特插话道:“工厂方面,工人们情绪高涨。”
“他们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工厂的主人,生产积极性提高了30%以上。”
“但问题也有。”
“管理水平不足,技术人才短缺,原材料供应不稳定……”
“一个个解决,”卢森堡打断他,“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是庆祝胜利,而是夯实基础。”
他们收拾好文件,准备返回柏林市区。
赤卫队士兵开始整队,准备撤离。
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在空地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远处,柏林城区的轮廓在夏日午后的热浪中微微颤动。
这座经历了战争、革命、围困和谈判的城市,此刻正迎来一个短暂的、脆弱的平静期。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不会持久。
而在那两辆驶离的轿车中,维尔斯蜷缩在后座角落,眼睛紧闭,身体微微颤抖。
塞克特则坐得笔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
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建筑、广场,现在看起来却如此陌生。
“将军,您还好吗?”
贝格曼试探着问。
塞克特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停留在路边一面巨大的宣传画上。
那是德共新张贴的宣传画,画着一个工人高举铁锤,砸断锁链,下面用粗体字写着:“因为我们来了!”
“因为他们来了……”
塞克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后,他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在返回魏玛的三个小时车程中,这位将军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而维尔斯则在车开出一小时后,突然睁开眼睛,抓住贝格曼的手臂,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他们……”
“他们还会来找我吗?”
“那些穿黑衣服的人?”
贝格曼看着他惊恐的眼神,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既有同情,也有厌恶,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不会了,国务秘书先生,”他轻声安慰,“不会了。”
“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知道,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一切远未结束。
这一切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另一个舞台上继续。
轿车驶过勃兰登堡门,驶出柏林,驶向魏玛的方向。
车后扬起一路尘土,在夏日的阳光下缓缓飘散。
而在柏林,德共的旗帜继续飘扬。
【pS:目前在思考一个剧情,就是主角如何能在1920年跑到法国去砍一个人,当然是谁我这里就不说了,有剧情我也不会明说是谁,只知道个子很矮,实在不行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