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柚凝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沉。
时清屿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平日里冷峻寡言,看似理智,实则骨子里杀伐果断,尤其触及他在意的人和事时,那份狠戾与护短,堪称可怕。
锦霞宫中,他打断穆拉特手臂、毁门而入时那修罗般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也是,他们威逼利诱在先,言语侮辱在后。
我虽然……只是个挂名王妃,但此行代表的毕竟是大靖与靖王府的颜面。
羞辱使节,放在两国交涉中,都堪称重罪,足够定他们死罪了。
他们还用那般不堪的言语,侮辱了时清屿——大靖皇帝的亲弟,战功赫赫的靖王,一个即便双腿残疾,也依然有着铮铮铁骨和不容践踏尊严的男人。
这无异于同时点燃了两座火山。
于公,大靖国威受损;于私,时清屿逆鳞被触。
将裁决权交到时清屿手中……那对母子,焉能有活路?
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
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在王宫或某处议事之地,时清屿会是何等面色。
恐怕比那万年玄冰更冷,比出鞘的利刃更锋。
西域王这一手,看似尊重,实则是将烫手山芋彻底丢出,也将可能的血腥后果,一并推给了时清屿。
若时清屿真的一怒之下,要了那对母子的命……固然解气,但后续呢?
西域国内会如何反响?大王子的势力会不会反弹?与西域的合作,尤其是救治太后之事,会不会横生枝节?
可若他从轻发落……那不仅是他,连她,连整个大靖使团的尊严,又将置于何地?
这几乎是个两难之局。
露柚凝轻轻叹了口气。
有对那对母子咎由自取的冷漠,有对时清屿即将可能采取的冷酷手段的些微凛然,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对于“他因她而怒,为她而争”这件事的细微悸动与叹息。
“王爷他……独自去的?”她问。
“带了福安与影一。”
顾辞答道,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又道,“娘娘不必过于担忧。王爷经昨日之事,心中虽怒,但行事自有分寸。况且,库尔班王子亦在场,应当会从中转圜。”
露柚凝“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茶盏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顾辞将她的沉默与瞬息变幻的神色收在眼底,适时地站起身来,温言道:“太后药方之事,今日暂议至此。娘娘还需静养,切勿过度劳神。在下先行告退。”
他收拾好医箱,似又想起什么,看向侍立在旁的寒羽,脸上露出那抹惯有的、令人难以拒绝的温和笑容:“寒羽姑娘,不知可否劳烦你送在下一程?正好,关于娘娘药膳中几味药材的选用与忌口,还有些细节,需与你再交代一番。”
寒羽闻言,看向露柚凝。
见自家小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才躬身应道:“是,顾大夫请。”
顾辞对露柚凝再行一礼,便与寒羽前一后,轻步退出了内室。
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归宁静。
露柚凝独自靠在床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飘向了西域王宫正殿的方向。
那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因她而起的裁决。
而他,正在那里。
——
西域王宫深处,地牢。
这里与地面上金碧辉煌的宫殿判若两个世界。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与铁锈的气息,火把在石壁上投下跳跃不定、狰狞扭曲的影子。
空气凝滞,唯有偶尔滴落的水声,敲打着死寂。
西域王并未亲至,只派了心腹内侍引路,并传达了明确的态度:“陛下有言,此二人触怒天颜,罪在不赦。如何处置,全凭靖王殿下心意。
只是……毕竟事关王室血脉与后宫体面,陛下恳请殿下,多少……留一线余地,莫要让西域王室过于难堪。”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人可以重罚,但最好不要公开处死或施加过于酷烈的肉刑,以免王室尊严扫地,激起不必要的动荡。
时清屿坐在轮椅上,由影一推着,缓缓行于这昏暗的甬道之中。
闻言,他只是极淡地勾了下唇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留一线余地?
当那对母子用那般龌龊的目光觊觎凝儿、用那般恶毒的言语侮辱他与她时,可曾想过留一线余地?
甬道尽头,是一间相对干燥、却也更为坚固的囚室。
铁栏粗如儿臂,里面关着的,正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王子穆拉特与雅檀夫人。
不过短短几日,两人已是形容枯槁,华服褴褛,沾满污渍。
穆拉特断臂处草草包扎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蜷缩在角落,再无半分昔日嚣张气焰。
雅檀夫人发髻散乱,金钗歪斜,脸上精心保养的妆容早已糊开,露出底下疲惫苍老的底子,唯有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依旧闪烁着不甘与怨毒的光芒。
听到轮椅碾过石地的声响,两人俱是一颤,惊恐地抬头望去。
当看到时清屿那身玄衣、那张冷峻如冰雕的脸出现在铁栏外时,穆拉特吓得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雅檀夫人则是猛地扑到栏前,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条,尖声叫道:“时清屿!你要干什么?!陛下……陛下答应过会保住我们性命的!”
时清屿没有立刻回答。
他操控轮椅,停在距铁栏三步之遥的位置,这个距离,既能让他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的每一丝恐惧,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般的疏离。
影一沉默地立在他身后阴影中,如同最忠诚的煞神。
火把的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让他的神情显得愈发莫测。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地牢中如同冰锥坠地,清晰而冰冷:
“本王今日来,不是来听你们废话,也不是来宣判你们那微不足道的结局。”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先是掠过惊恐万状的穆拉特,最终牢牢锁定了雅檀夫人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本王,只需要一个解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加重了力道,砸在人心上:
“一个关于噬心蛊,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受谁指使、意欲何为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