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疾驰(新山亡命篇)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末。新加坡,三号码头仓库区。
子夜,海风裹挟着咸腥和机油味,吹拂着空旷的码头。仓库巨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偶尔扫过,映出粼粼波光。沈醉穿着一身深色工装,拄着拐杖(腿伤未愈,但已能勉强行走),准时出现在三号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一个穿着黑绸衫、瞎了一只眼的壮汉(“独眼龙”)早已等在阴影里,嘴里叼着烟,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他上下打量了沈醉几眼,目光在他不利索的腿上停留片刻,沙哑地问:“黑鬼南介绍的?”
沈醉点头,没说话。
“车在后面。”独眼龙用拇指朝仓库深处指了指,“货在车上。规矩懂吧?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送到新山‘福隆’货栈,有人接货。完事带个人回来。路上机灵点,遇到盘查,自己想办法。搞砸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醉跟着他走进仓库。一辆半旧的福特V8卡车停在角落,车厢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怪异气味。沈醉心中一凛,是鸦片!果然是“米”!他不动声色,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钥匙插在车上。
独眼龙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路条(伪造的通行证)、一点盘缠和家伙(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记住,明晚这个时候,在新山码头等。会有人找你,暗号是‘潮州来的陈老板要的咸鱼到了吗?’回答‘到了,但要等退潮’。把人安全带回来,钱一分不少。”
沈醉接过纸袋,塞进怀里,发动了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了一眼篷布紧盖的车厢和副驾驶座上那把冰冷的左轮,深吸一口气,挂挡,松离合,卡车缓缓驶出仓库,融入夜色。
根据路条上的简易地图,他需要穿过新加坡市区,驶上通往柔佛海峡堤道(新柔长堤)的公路,通过海关检查站,进入马来亚的柔佛州,再沿公路北上抵达新山。这条路他白天仔细研究过,但夜间行车,加上关卡和可能出现的土匪,变数极大。
卡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新加坡实行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英属印度警察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沈醉尽量避开主干道,专挑小巷穿行。他的神经紧绷,左腿的伤口在踩离合时阵阵抽痛,额角渗出冷汗。
接近长堤海关时,远远就能看到探照灯的光柱和检查站栅栏的轮廓。几名英军士兵和马来警察正在执勤。沈醉放慢车速,手心沁出汗水。他掏出伪造的路条和几块叻币,准备应对盘查。
“停车!检查!”一个印度籍士兵挥手示意。
卡车停下。士兵用手电照着驾驶室,又看了看路条,用生硬的英语问:“运的什么?”
“纺织品,送去新山商会。”沈醉按照路条上的备注回答,语气平静。
士兵狐疑地看了看篷布盖着的车厢,示意同伴:“打开看看!”
沈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旦打开,鸦片暴露,立刻就是重罪!
就在这时,另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驶入检查站,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看似有身份的华人男子,和带队的英军军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又塞过去一包东西。军官点了点头,对士兵挥挥手:“放行!”
士兵不再坚持检查,抬起了栏杆。
沈醉暗松一口气,知道是“黑鬼南”打点好了关系。他不敢停留,立刻驾车驶过长堤,进入了柔佛州境内。
堤道另一边的公路更加破败,两旁是茂密的热带雨林,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数危险。沈醉不敢开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全神贯注地驾驶。雨林深处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恐怖。
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按照地图,应该走左边那条路。但沈醉敏锐地注意到,右边那条荒草丛生的小路上,似乎有新鲜的车辙印。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相信直觉,冒险走右边的小路。
果然,小路虽然颠簸难行,但避开了可能设卡的主要公路。又行驶了半个多时辰,眼看离新山不远了,突然!
“砰!” 一声枪响从前方树林传来!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
土匪劫道!
沈醉猛踩刹车,卡车停在路中央。他迅速熄火,拔出左轮手枪,俯下身子。只见前方百米处,几辆卡车被拦停,十几名手持砍刀、土枪的土匪正在围攻押车的护卫,双方激烈交火,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能过去!沈醉当机立断,挂上倒挡,准备后退绕路!
然而,已经晚了!两个土匪发现了他的车,嚎叫着冲了过来,举枪便射!
“砰!砰!”
子弹打在车门上,火星四溅!
沈醉猛打方向盘,卡车在狭窄的路上甩尾,同时他探出车窗,扣动扳机!
“砰!” 一个土匪应声倒地!
另一个土匪吓得缩回树林。但更多的土匪被枪声吸引,围了过来!
沈醉知道不能恋战!他猛踩油门,卡车咆哮着向后倒车,同时不断开枪射击,压制土匪的靠近!
“轰!” 卡车后轮碾到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倾斜!沈醉感觉车厢猛地一沉,篷布下传来重物滑动的声音!糟糕!货物移位了!
他顾不上那么多,继续倒车,凭借高超的车技,在枪林弹雨中硬生生倒出了几百米,拐进一条更窄的灌木丛生的小道,暂时甩掉了土匪。
停下车,沈醉剧烈喘息,浑身被冷汗湿透。他检查了一下车厢,篷布被子弹划破了几处,幸好货物没有散落。他不敢久留,重新上路,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在黎明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新山郊外的“福隆货栈”。
货栈很偏僻,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交接过程很顺利,对方验了货(没有打开看,只是点了数量),便示意沈醉可以走了,让他晚上去码头接人。
沈醉把车停在货栈外隐蔽处,在驾驶室里休息,等待夜幕降临。这一夜的经历,让他再次体会到乱世求生的残酷。每一分钟都可能在鬼门关前打转。
晚上,新山码头。海风腥咸,渔火点点。沈醉按照暗号,等来了要接的人——一个穿着破烂、神色惶恐、约莫四十岁的瘦小男子,自称“老李”。沈醉没有多问,让他上了车,立刻启程返回。
回程的路相对平静,也许是白天的缘故,也许是运气。下午时分,卡车有惊无险地再次通过长堤海关,返回了新加坡。
在三号码头仓库,独眼龙验看了“老李”,确认无误后,将五百块叻币塞给沈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有点本事。以后有活,还找你。”
沈醉接过钱,没说什么,转身离开。走出仓库,阳光刺眼,他眯起独眼,感受着口袋里沉甸甸的钞票。这笔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是用命换来的。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条黑暗的路上,他必须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真正的出路,或者……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跛着脚,慢慢走向牛车水那个破旧的旅馆。林秀珠还在那里等着他。下一次亡命之旅,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新山亡命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