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卯时三刻。
京城德胜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守城士兵们刚推开沉重的城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在原地。
门外,黑压压的骑兵列队而立。
清一色的玄甲黑袍,战马高大矫健,马蹄包着棉布,静立无声。骑士们脸上都带着风霜之色,铠甲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尘土,但每个人的背都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队伍最前方,一人一马,如磐石般立在那里。
那人也穿着玄甲,但甲的制式更精良,肩头镶着暗金色的猎鹰纹章。他没有戴头盔,黑发在脑后束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脸上有新鲜的伤疤,从左眉骨斜划到颧骨,结了暗红色的痂,让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煞气。
可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此刻正望着城门内,望着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城。
“镇、镇北王……”守城校尉的声音有些发抖。
萧烬的目光扫过来。
只是一瞥,校尉就觉得后背发凉,像是被刀子刮过。
“开城门。”萧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本王要进城。”
校尉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王爷……宫里有令,近日京城戒严,任何人入城都需要……”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萧烬身后,一个骑士策马而出,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玄铁打造,正面刻着“镇北”二字,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八百里加急军令在此。”那骑士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但字字清晰,“王爷平定西北叛乱,救出三十七名被囚工匠,缴获叛党密信账册无数。今日回京复命,谁敢阻拦?”
校尉的脸色白了。
他认得那面令牌,那是皇帝特赐给镇北王的“如朕亲临”令,见此令如见圣驾。
“开……开城门!”他猛地转身,对士兵们吼道,“全部打开!让王爷进城!”
沉重的城门彻底敞开。
萧烬一夹马腹,战马迈步,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沉稳的节奏。他身后的三百骑兵,如黑色的洪流,缓缓涌入城门。
没有欢呼,没有喧哗。
只有马蹄声,整齐划一,像战鼓,敲在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上。
街上的行人早就被惊动了,纷纷躲到路边,踮脚张望。有人认出了萧烬,低声议论:
“是镇北王!王爷回来了!”
“不是说王爷在西北平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看那些兵,身上还有血……肯定是打了胜仗!”
“可是……王爷带兵进城,这……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王爷手里有‘如朕亲临’令!你没看见守城的都让开了吗?”
萧烬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
穿过三条街,刑部衙门出现在视线里。
杨钰安已经得到消息,早早等在门口。这位三朝元老此刻穿着正式的朝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青黑和眼中的血丝,暴露了他的疲惫和焦虑。
看到萧烬的瞬间,杨钰安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王爷。”他迎上前,躬身行礼。
萧烬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扶住杨钰安:“杨阁老不必多礼。京城……现在如何?”
杨钰安直起身,看着萧烬脸上的伤疤,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王爷先请进,容老夫详细禀报。”
两人进了刑部,来到后堂。
门一关上,杨钰安脸上的平静立刻破碎了。
“王爷,”他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您回来得……正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萧烬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侍卫递来的温水,一口饮尽。他一路日夜兼程,从西北赶回京城,只用了四天。这四天,他几乎没合过眼。
“说。”他只说了一个字。
杨钰安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从陆清然发现高福安假死,到搜查密室找到证据;从顾临风被俘,到陆清然独自前往西山;从端贵妃见红,到皇后被卷入,宫门关闭……
每一件事,他都说得尽量简洁,但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子一样,扎在萧烬心上。
当听到陆清然独自去了西山时,萧烬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
“咔。”
瓷杯裂开一道缝。
温水顺着裂缝渗出来,滴在地上。
“她什么时候去的?”萧烬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昨日午时前。”杨钰安低声道,“按时间算,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你派人去了吗?”
“派了。”杨钰安道,“一队五十人,由李校尉带队。但陆司正交代过,如果她带人去,或者老夫派人去,顾临风立刻就会死。所以李校尉他们只能在远处接应,不能靠近矿洞。”
萧烬闭上眼睛。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
陆清然一个人,骑着马,穿过秋日的山林,走向那个明知是陷阱的地方。
为了救顾临风。
也为了……争取时间。
“她走前,”萧烬睁开眼,“留下什么话吗?”
“有。”杨钰安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陆司正让她的助手孙平转告的话。她说,火漆里的香味是冰片,浆糊是龙脑胶。这两种东西都产自南方,都只供宫廷。还有,写信的人,手在抖,可能年纪大了,或者有病在身。”
冰片。龙脑胶。手抖。
萧烬的脑海里,迅速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还有,”杨钰安补充道,“陆司正的父亲陆文渊,已经被王爷救出来了,正在回京的路上。这件事,陆司正还不知道。”
萧烬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站起身。
“王爷要去哪里?”杨钰安连忙问。
“法证司。”萧烬说,“清然如果从西山回来,一定会先回法证司。本王去那里等她。”
“可是王爷,宫里那边……”
“宫里的事,等清然回来再说。”萧烬打断他,“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她更重要。”
说完,他转身就走。
杨钰安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拦不住的。
秋日的晨光,渐渐明亮起来。
萧烬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前往法证司。三百玄甲卫留在刑部门外,只有两名亲卫跟在他身后。
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行人渐渐多起来。看到萧烬,有人认出来了,低声惊呼,有人远远避开,有人则好奇地张望。
萧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脚步很快,却很稳。玄甲在晨光下泛着暗沉的光,肩头的猎鹰纹章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穿过两条街,法政司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青砖灰瓦,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制的匾额,上面是皇帝亲笔题写的三个字:“法证司”。
字是金色的,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萧烬在门口停下脚步。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但烟囱里飘出炊烟,说明有人。
他推开门。
院子里,一个青年正在井边打水。听到动静,青年抬起头,看到萧烬的瞬间,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王、王爷……”青年结结巴巴,是孙平。
萧烬点点头:“陆司正在吗?”
“大、大人她……”孙平的声音发颤,“还没回来。”
萧烬的心沉了下去。
还没回来。
从昨天午时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
如果她顺利救出了顾临风,应该早就回来了。如果她没救出来……那她现在,可能已经……
萧烬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能。
“本王在这里等她。”他说着,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坐下。
孙平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屋里搬来茶具,又去厨房烧水。
萧烬没有阻止。
他只是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眼睛望着院门的方向。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他脸上,照出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照出他眼下浓重的阴影,照出他眉骨上那道新鲜的伤疤。
时间一点点过去。
辰时。巳时。午时。
孙平端来简单的饭菜,萧烬没有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等着。
像一尊石像。
午时三刻,院门外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急促,杂乱,由远及近。
萧烬猛地站起身。
他的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石凳。石凳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院门。
马蹄声在门外停下。
然后是下马的声音,脚步声,推门的声音。
门开了。
一个人影,踉跄着走进来。
是陆清然。
她的样子很狼狈——素色布裙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左臂的绷带已经散开,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小臂往下淌。头发散乱,脸上有擦伤,嘴唇干裂起皮。
但她还活着。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寒夜里的星。看到萧烬的瞬间,她的眼中闪过惊讶,然后,是如释重负的松弛。
“你……”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回来了。”
萧烬站在原地,看着她。
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流血的伤口,看着她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迈步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
在陆清然面前停下。
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最终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叹息,“你呢?顾临风呢?”
陆清然垂下眼睛。
“救出来了。”她说,“在西山矿洞。但他伤得很重,我把他安置在附近一个猎户家里,请了大夫。李校尉他们赶到了,现在在照顾他。”
萧烬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她救出了顾临风。
她活着回来了。
“你……”他看着她手臂上的伤,“伤怎么样了?”
“没事。”陆清然摇摇头,“皮外伤。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不大,用油纸裹着,外面又包了一层布。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几张纸,还有……一枚火漆。
火漆是完整的,暗红色,上面印着蜘蛛图案,腹部刻着一个篆字:“壬”。
“这是我在西山找到的。”陆清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顾临风被关的矿洞里,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这个,还有……一封信。”
她展开其中一张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临风已擒,清然必至。西山矿洞,可作终结之地。若事成,可焚尸灭迹;若事败,可启动‘壬寅计划’。切记,此女不可留,此证不可存。蛛网不破,吾等方安。壬。”
落款处,依然是那朵莲花,绽放在蛛网中央。
“壬寅计划……”萧烬接过那张纸,手指抚过那个“壬”字,“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陆清然摇头,“但肯定和‘丙寅旧案’有关。丙寅是先帝驾崩之年,壬寅……是十八年后。”
十八年后。
今年就是壬寅年。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是说……”
“我只是猜测。”陆清然打断他,“但‘蛛网’既然有一个‘丙寅旧案’的计划,用来构陷你,那就可能还有一个‘壬寅计划’,用来……做别的事。”
做别的事。
什么事?
萧烬看着手中的信,看着那枚火漆。
火漆的质地、颜色、图案,都和之前那些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腹部的篆字。
丙、丁、戊、己、庚、辛、壬。
七年。
从丙寅到壬寅,正好七年。
“这七年里,”陆清然缓缓道,“‘主人’每年都会下一道指令。丙寅年,是关于先帝的。丁卯年,是关于芸娘的。戊辰年,是关于惠嫔的。己巳年,是关于威北侯的。庚午年,是关于皇帝的。辛未年,是关于我的。而今年,壬寅年……”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是关于什么的?”
萧烬沉默了。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个“壬寅计划”,一定比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更危险,更致命。
“还有,”陆清然从布包里又拿出一物,“这个。”
那是一枚铜钱。
普通的“大昱通宝”,但背面刻着一朵莲花,莲花下面,有一个极小的“壬”字。
“这是在矿洞里找到的,”陆清然说,“和顾临风关在一起。我怀疑……这是‘蛛网’联络的信物。每一个‘壬’年加入‘蛛网’的人,都会得到这样一枚铜钱。”
萧烬接过铜钱,在指尖转动。
铜钱很旧,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顾临风说,”陆清然继续道,“他在被抓前,正在调查一个叫‘秦嬷嬷’的人。这个秦嬷嬷,以前是长春宫的掌事嬷嬷,丽妃死后,她去了浣衣局,三年前‘病死’了。但顾临风查到,有人最近在京城见过她。”
秦嬷嬷。
又是秦嬷嬷。
萧烬想起杨钰安的话。
这个秦嬷嬷,很可能就是“主人”。
或者,至少是“主人”在宫中的代言人。
“清然,”萧烬抬起头,看着她,“你父亲……”
“我知道。”陆清然打断他,声音很平静,“杨阁老告诉我了。父亲被王爷救出来了,正在回京的路上。”
她的平静,让萧烬有些意外。
“你不担心吗?”
“担心。”陆清然点头,“但担心没用。父亲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至于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她顿了顿,看向萧烬:
“我相信王爷。”
四个字。
轻轻的,却重如千钧。
萧烬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却依然挺直的身影。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手心有薄茧,那是长期握刀握笔留下的。但此刻,她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
是疲惫,是紧绷后的松弛。
“清然,”萧烬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你父亲会平安回来的。我保证。”
陆清然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点头。
“嗯。”
晨风吹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
两人站在那里,手握着手,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有些话,已经不需要说了。
有些默契,已经在眼神交汇间,在生死相隔后,在久别重逢时,深深种下。
(第32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