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李信第一次独自坐起来。
没有阿吉的搀扶,没有琳的指导,他自己用右臂撑起身体,挪动到床边,然后靠着墙壁,完成了从躺到坐的全程。
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三分钟,结束时他气喘吁吁,浑身被冷汗浸透。但当他真正靠坐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时,一种久违的掌控感涌上心头。
虽然微小,但确实是进步。
第十六天,他开始尝试自己吃饭。
不是流食,而是真正的、需要咀嚼的固体食物——一块煮得稀烂的土豆,几片软烂的蔬菜。琳特制的营养餐,味道寡淡得如同嚼蜡,但对李信来说,这是味觉的回归。
他用左手——不,左臂的残端抵住碗,右手拿着勺子,笨拙地往嘴里送食物。手臂颤抖,勺子摇晃,好几次食物掉在胸前。但他坚持自己吃完了一整碗。
吃完饭,他看着胸前掉落的食物残渣,突然想起小时候训练用筷子,也是这般狼狈。
那时有父亲严厉的指导,有母亲温柔的擦拭。
现在,只有自己。
他默默用纸巾清理干净。
第十七天,康复训练增加了新内容:手臂力量训练。
琳拿来两个装满沙子的小布袋,每个大约一公斤重。
“先从最轻的开始。”她把布袋放在李信右手的掌心,“握紧,然后慢慢抬起手臂。注意,要用上臂的力量,不要用手腕代偿。”
李信用力握住布袋。沙子的触感透过粗糙的布料传来,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抬臂。
手臂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每抬起一寸,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肱二头肌和三角肌在尖叫抗议,肩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十厘米。二十厘米。三十厘米。
然后,坚持五秒钟。
放下。
如此重复十次。
完成一组后,李信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肌肉灼痛,关节僵硬,连手指都因用力过度而无法伸直。
“很好。”琳记录着数据,“明天我们增加到十二次。”
“我能做十五次。”李信说。
琳看了他一眼:“别逞强。康复训练要循序渐进,过度训练会导致损伤,反而拖慢进度。”
李信没有再坚持。他知道琳是对的。
但内心深处,那个急于恢复、急于重新掌控一切的自己,在焦躁地催促。
第十八天,阿吉带来了一个消息。
“避难所外面来了几个人。”他说,表情严肃,“说是从‘哨兵营地’来的,想见你。”
“哨兵营地?”李信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那是旧矿区外围一个较大的幸存者聚居点,以贸易和情报收集闻名。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信问。
“消息传出去了。”阿吉说,“熔炉关闭后,矿坑区域的辐射水平明显下降。很多人都在打听发生了什么。铁砧避难所虽然尽力保密,但那天我们带回来的伤员太多,总有人会说漏嘴。”
李信沉思片刻:“他们想干什么?”
“说是要感谢‘拯救了矿区的英雄’,还带了礼物。”阿吉的语气有些讽刺,“但琳医生说,他们更可能是来探听虚实的。想知道熔炉到底怎么了,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关闭了它,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
李信冷笑。
英雄?感谢?
废土之上,哪有那么多温情脉脉。利益、情报、力量,这些才是硬通货。
“我不想见他们。”他说。
阿吉点点头:“琳医生已经帮你挡回去了,说你伤势太重,不方便见客。但她说,这不是长久之计。等你恢复得差不多,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找上门来。”
李信明白。
关闭熔炉这件事太大了,不可能一直隐瞒。他现在成了焦点,无论他愿不愿意。
“那就让他们等吧。”他说,“等我真正能站起来的时候。”
第十九天,李信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义肢设计图。
琳带来了一台便携式终端,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三维模型:一条从膝盖到脚踝的金属机械腿,结构复杂而精巧。
“这是避难所的工程师根据你的情况设计的。”琳指着屏幕,“主体框架是钛合金,轻便坚固。膝关节和踝关节有液压阻尼系统,模拟真实关节的运动。脚底有压力传感器和减震模块,适应不同地形。”
她滑动屏幕,切换到内部结构图。
“最核心的是神经接口。”琳放大膝盖连接处的细节,“这里会植入微电极阵列,与你的残肢神经末梢连接。理论上,你可以通过意念控制义肢的运动,就像控制自己的真腿一样。”
李信盯着那个设计图看了很久。
“能做到什么程度?”他问。
“走路、慢跑、上下楼梯,这些基本功能没问题。”琳说,“但剧烈运动、跳跃、长时间负重,这些还不行。而且神经接口需要长期的训练和适应,一开始可能会很不习惯,甚至有幻痛和失控的风险。”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这个手术本身就有风险。神经接口植入需要在你的残肢骨头上钻孔,植入电极。手术过程中可能损伤神经,导致永久性功能障碍。术后还可能发生感染、排异、电极移位……”
“成功率多少?”李信打断她。
琳沉默了一下:“百分之六十。这是工程师的估算。实际上……可能更低。”
百分之六十。
不到三分之二的几率,换一条能走路的腿。
李信没有犹豫。
“做。”
琳看着他:“你确定?我们可以先采用传统的、不带神经接口的义肢。那样更安全,虽然功能差一些,但至少能走路。”
“我要最好的。”李信说,“我要能跑,能跳,能战斗的腿。”
“可那是理论上的最高性能,现实中……”
“那就让它变成现实。”李信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承受得起风险。”
琳与他对视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通知工程师开始准备。但手术至少要等一个月后,等你身体状况更稳定一些。”
“尽快。”李信说。
第二十天,发生了一件意外。
李信在进行站立训练时,右腿的义肢框架突然松动。金属与骨头的连接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体一歪,重重摔倒在地。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右腿断骨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胸腹部的伤口被撞击,绷带下立刻渗出血迹。李信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但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李信!”阿吉和琳慌忙冲过来。
琳快速检查伤势:“框架的固定螺栓松了。可能是这几天训练太频繁,震动导致的。伤口裂开了,需要重新缝合。”
她叫来助手,准备紧急处理。
阿吉扶着李信,眼睛通红:“对不起……我应该检查得更仔细的……”
“不是你的错。”李信嘶哑地说,“是我太急了。”
他看向自己颤抖的右腿。义肢框架歪斜地挂在残肢上,金属与皮肉接触的边缘已经磨破,露出鲜红的血肉。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这二十天来的每一点进步,似乎都在这意外面前显得可笑。他还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重新缝合伤口花了两个小时。过程中李信一直保持清醒,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结束后,琳给他注射了镇痛剂。
“你需要休息几天。”她说,“训练暂停。”
李信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还在熔炉之间,身体完好,力量充沛。他在钟乳石间飞跃,与“净火”队员激战,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然后,他从空中坠落。
不是跳入熔心之血,而是摔在平台上,四肢折断,身体破碎。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左臂不见了,右腿只剩下白骨。
他低头,看到胸口一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心脏。没有钥匙烙印。只有一片虚无。
他惊醒。
病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监测仪微弱的光,照亮一小片区域。
李信喘着气,冷汗浸透床单。右腿的剧痛还在持续,胸口那种空虚感如此真实,仿佛梦境延伸到了现实。
他缓缓抬起右手,放在胸前。
隔着绷带,他能感觉到心跳。
缓慢,但确实存在。
还有……那点微弱的温热。
钥匙的余烬还在。
它没有消失。
它只是……沉睡了。
李信突然明白了什么。
钥匙的能量,不是用来修复肉体的。它修复的是更本质的东西:生命的连接,意识的锚点,存在的证明。
肉体的损伤,需要靠他自己,一步一步去克服。
就像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疼痛,重新坐起来。
然后,他看向床边的轮椅——那是琳几天前拿来的,但他一直拒绝使用。
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挪动身体,艰难地坐上轮椅。右腿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坐稳了。
然后,他用双手转动轮椅的轮子。
轮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轮椅缓缓前进。
一寸。两寸。一尺。
他“走”出了病床的范围,来到病房中央。
然后,他继续前进,来到门口。
门外是走廊。深夜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提供着微弱照明。
李信转动轮椅,进入走廊。
轮椅的轮子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沿着走廊前进,经过其他病房的门,经过护士站——那里有一个值班的护士,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他继续前进,来到走廊尽头。
那里有一扇窗户——真正的窗户,不是模拟风景屏幕。窗外是避难所的内部中庭,虽然也是人工照明,但至少能看到一些绿植,一些走动的人影。
虽然是深夜,但避难所从不真正沉睡。总有夜班工人在忙碌,总有卫兵在巡逻。
李信停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个微缩的世界。
他看到了一个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儿匆匆走过;看到两个工人推着一车零件;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模拟星空的穹顶。
生活。
平凡、琐碎、艰难,但依然在继续的生活。
而他是这生活的一部分。
不是英雄,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伤者,一个需要重新学习走路的人。
但这没什么不好。
李信看着窗外,突然觉得胸口那股空虚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是力量,不是荣耀。
而是一种更简单的东西:
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轮椅缓缓转动,他准备回病房。
但在转身的瞬间,他瞥见了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一个坐在轮椅上、缠满绷带、形容枯槁的人。
但他也看到了,那双眼睛。
熔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依然有光。
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对着倒影,点了点头。
然后,转动轮椅,回到病房。
这一夜,他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清晨,琳来查房时,惊讶地发现李信已经自己坐起来,正在用右手缓慢地活动左臂的残端。
“你在做什么?”她问。
“活动关节。”李信说,“虽然手臂没了,但肩膀和残存的肌肉还是需要锻炼。不然会萎缩得更厉害。”
琳愣住了。她看着李信平静的脸,看着他那双专注的眼睛。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准备好了。”李信抬起头,看向她,“继续训练吧。这次,我会更小心,但不会停下。”
琳与他对视,最终,点了点头。
她拿出新的训练计划表。
“今天开始,我们加入平衡训练。”她说,“坐姿平衡,然后是站姿平衡。你的核心肌群需要重建力量,这对走路至关重要。”
“好。”李信说。
康复之路,从来不是一条直线。
有进步,有倒退,有意外,有挫折。
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还在前进——
哪怕慢一点,
哪怕痛一点,
总会到达。
李信握紧右手。
掌心空空。
但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生长。
不是力量。
是比力量更重要的东西:
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