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墨滴坠落的瞬间,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红裳卫单膝跪地,声音嘶哑:“都督,天牢急报!赫连烈……暴毙了!”
苏菱微手腕一顿,狼毫在供词上划出一道刺目的墨痕。
她眸光沉下,声音听不出喜怒:“说。”
“太医署的验尸官已到,初诊为‘心脉崩竭’,说是旧伤引发的暴疾。”
心脉崩竭?
苏菱微冷笑一声,将笔掷入笔洗,墨色瞬间晕开,如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一个在北疆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身子骨硬得像铁,会在戒备森严的天牢里,巧合地“心脉崩竭”?
她拂袖起身,寒声道:“备马,去天牢。”
天牢深处,阴冷潮湿,血腥味与腐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赫连烈的尸体僵硬地停放在木板上,面色铁青,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黑色的血迹。
太医官战战兢兢地禀报着验尸结果,无外乎是积劳成疾、怒火攻心之类搪塞之词。
苏菱微置若罔闻,她戴上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亲自俯身查验。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寸寸扫过尸身。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赫连烈的手指时,动作蓦地一滞。
指尖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她毫不避讳地捏开赫连烈的下颚,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飘出。
借着昏暗的油灯,她仔细翻看,终于在其舌底发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针孔。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角,带着刺骨的寒意,“好一个心脉崩竭。”
她直起身,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那碗早已喝干的清水上。
她缓缓踱步过去,对身旁的沉香姑低语:“彻查昨夜至今晨,天牢所有的进出记录,特别是送水送饭的人。一个都不许漏。”
沉香姑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返回,脸色凝重:“都督,昨夜值更的两名狱卒,高福、张德,他们的父亲……是十年前北疆战俘安置案的经办人。”
十年前,苏家蒙冤,北疆战事惨败,一批诈降的战俘被安置在京郊,后来引发暴乱,牵连甚广。
而赫连烈,正是当年那批战俘中的幸存者。
线索,在这里连上了。
苏菱微回到红裳卫府衙,将验尸图铺在案上,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而冰冷的面庞。
她凝视着图上那致命的针孔,许久,才轻声呢喃:“他不是病死的……是有人怕他说出什么。”
她忽然转向立在一旁的老棋童:“默写。赫连烈被捕后七日内,他所有的言行、举止,任何细微的节奏变化,都写下来。”
老棋童是苏家的旧人,记性超凡,尤其擅长捕捉常人忽略的细节。
半个时辰后,一张写满记录的纸呈到苏菱微面前。
她逐字逐句地看,目光最终定格在一条记录上:焚毁密信前,曾以指节三次轻叩桌面,两短一长,重复三次。
苏菱微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这正是苏家旧部传递密令的摩斯暗码!
最危险、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启用的信号!
她霍然起身,连夜开启密室,调取了封存的《影控录》副本。
对照着赫连烈的供词和那串暗码的节奏,她将无数看似无关的词句重新排列组合。
烛火燃尽了三支,残缺的信息终于在纸上拼凑成形——
“子在桑园,令出东厢。”
苏菱微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桑园,那是苏家在城郊的别业,早已荒废多年。
而东厢……正是她那位嫡姐苏明妆幼时居住的院落!
一幕被尘封的记忆猛然冲破闸门。
三年前,冷宫那场离奇的大火,烧死了所有知情的宫人。
当晚,她曾遥遥看见一辆挂着“苏记药材”灯笼的马车趁乱出宫,而负责宫禁值守的将领,正是高福与张德的父亲!
原来如此。
她猛地抓起一支朱笔,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红线,将赫连烈、狱卒、苏家别业、冷宫大火全部串联起来。
“这不是叛将孤谋……”她声音低沉,宛如寒冰,“这是一场跨越了十年的复仇局。”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急报再次传来。
红裳卫在城西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
苏菱微亲临现场,晨雾湿冷。
女尸被捞上来时,已是面目全非,但怀中紧紧攥着半块被烧焦的布片,依稀能辨认出一个绣上去的“苏”字残角。
当仵作翻过尸体的手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右手,齐整整地少了一截小指。
苏菱微的目光落在那个可怖的断口上,眼神幽深如古井。
这是苏家庶女入府时,为了区别于嫡出,统一烙下的“贱籍印”。
周尚宫跟在她身后,见她久久不语,低声劝道:“都督,此事蹊跷,恐牵连甚广,是否先上报陛下……”
“掘开桑园地窖。”苏菱微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周尚宫大惊失色:“都督三思!若无圣旨,擅动世家私产,这是大罪!”
苏菱微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我不是为了查案,是为了救火——救那把还没烧起来的火。”
当夜,萧玦在御书房召见了她。
帝王的面容隐在明暗交替的烛光里,看不清神色:“赫连烈已死,乱局已定。苏菱微,你为何还要死咬着苏家不放?”
苏菱微没有行礼,只是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平静地开口:“因为他临死前在牢里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我要报仇’,而是‘她答应过我’。”
她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烧焦的布片,摊在掌心。
“陛下可知,我母亲也少了一根手指?”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当年她被逼自烙贱籍印时,曾跪下求嫡母,为她留一线体面。可嫡母笑着拿起剪刀,亲手剪去了她一节小指。”
她抬起眼,眸中寒光乍现:“现在,有人想用我的血,来完成她们当年未竟的清洗。”
萧玦握着朱笔的手猛然一紧,神色剧震。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声音疲惫而威严:“准了。朕给你调动红裳卫的全权。”
三更天,暴雨倾盆。
桑园地窖的石门被重锤轰然撞开。
红绡一马当先,率队冲入,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内里可怖的景象。
满室阴森,竟悬挂着上百个人偶,都穿着宫中婢女的服饰,胸口处,无一例外地钉着一枚写了名字的竹签。
“春桃”、“夏荷”、“秋月”……
红绡的目光扫过,最终,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最中央那个人偶的胸口,竹签上用朱砂写的两个字,鲜红如血,赫然是——
“苏菱微”。
而在地窖的最深处,一个巨大的铁笼里,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女。
她浑身脏污,颈上戴着沉重的枷锁,手腕上系着一串生了锈的铃铛,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被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双眼睛却大得惊人,眼神浑浊,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执拗。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门口的苏菱微身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苏菱微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那是阿丑的妹妹,小蝉。
是她以为多年前就已溺死在水牢里的贴身侍女!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的光亮照彻了地窖的每一个角落。
光芒掠过墙角,照亮了一堆尚未寄出的信札。
最上面一封,封皮上的墨迹森然,字迹凌厉——
“致赫连将军:第三波,随时可燃。”
雨水顺着苏菱微的发梢滴落,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觉得一股更深的、源自魂魄的冰凉,正从脚底寸寸蔓延至全身。
笼中的少女看着她,眼神空洞,嘴角却微微向上牵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仿佛那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