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在座的几人:
“可是杀筱翁,图什么?”
他指尖轻叩桌面,语速缓慢,带着深深的困惑:
“一个娆疆鬼市里做买卖的,就算生意做得顶了天,也不过是个商人。难道,”
他目光一凝,想到了某种可能,
“是因为他们知道筱小与我关系匪浅,想拿他做人质,筱翁不从才遭了毒手?”
随即,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不对。若真是为此,绑走便是,何必灭口?而且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筱翁身上,一定藏着我们不知道的隐秘,这秘密,才是他的催命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蚩梦带着焦急的劝阻声。帘子被猛地掀开,筱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发丝凌乱,眼神涣散,原本灵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崩溃与绝望。蚩梦紧跟其后,一脸无奈:
“小锅锅!我硬是拦不住她!她啥子都听不进,非要来找你!”
筱小仿佛没看见其他人,直勾勾地盯着林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
“秦王!为我做主!求求您了,给我爹报仇!给我爹报仇啊!”
声音凄厉,字字泣血。林远立刻起身,绕过桌案想要扶她:
“筱小,你快起来。筱翁的仇,我林远绝不会坐视不理,定会为他讨回公道。但你这样,于事无补,先冷静下来。”
筱小却像是听不进去,只是用力摇晃着脑袋,反复哀求:
“求您了……给爹报仇……报仇。”
一旁的蚩梦叹了口气,对林远说道:
“就是这样咯,小锅锅。她现在觉得我们周围的人都信不过,就认你一个。觉得只有你能帮她。”
林远看着眼前几乎崩溃的筱小,心中恻然。他放缓了语气,对蚩梦,也是对自己说:
“让我再劝劝她。眼下,我们不宜妄动,等张子凡派通文馆的人到了,多些人手和线索,再从长计议。”
他伸手,稳稳地扶住筱小的肩膀。
夜深了,阁楼里只有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几缕惨淡月光。林远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辗转反侧。白日里的冷静分析在夜晚褪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负罪感。长生不死药,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如果那些人是因为这个传出来的消息才劫走石瑶,杀了筱翁。”
他盯着漆黑的屋顶,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筱翁的死,岂不是我间接造成的?”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勒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缝隙。筱小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像一抹游魂。平日里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带着未干的泪痕,定定地望着他。那张带着娆疆特有野性美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殿下。”
她的声音很轻,林远立刻坐起身:
“筱小?”
她没有回应,只是梦游般一步步挪到床边,喃喃自语:
“爹爹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筱小,你别这样。”
林远的心揪紧了。
“我要报仇!”
她突然拔高声音,情绪瞬间失控,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撕扯!单薄的布料应声而裂,露出下面纤细的腰肢和紧实修长的双腿。少女青春饱满的躯体在朦胧光线下,散发着足以让任何男人血脉贲张的诱惑。
“只要能给爹报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我这个人也可以!”
她几乎是尖叫着,泪水汹涌而出。林远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是圣人,这活色生香的冲击如此直接,可他心中翻涌的却不是欲念,而是巨大的震惊、怜悯和不知所措。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抬起,却不知该往哪里放。
“咋了?!”
蚩梦被惊动,急匆匆推门进来。眼前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立刻捡起地上撕裂的布料,手忙脚乱地想遮住筱小暴露的身体。
“不要碰我!”
筱小猛地推开蚩梦,像是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林远怀里,紧紧抱住他,放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你走开!是你们害死了我爹!是你们!”
蚩梦被推得一个踉跄,看着蜷缩在林远怀中崩溃的筱小,又急又无奈:
“小锅锅,这可咋锅办嘛!”
林远感受着怀中人儿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那句自责终于脱口而出:
“我,也许真是我害了筱翁。”
“小锅锅你莫乱说!这咋能怪你嘛!又和你没关系。”
蚩梦急得跺脚,她看着神志不清的筱小,忧心忡忡,
“尤川哥不是学了好多十二峒的巫蛊术嘛?让他想想办法,用个安神定魂的巫术也好啊!不然筱小姐姐这个样子,我怕,我怕她哪天真的想不开。”
林远低下头,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脱力的筱小,那滚烫的泪水仿佛穿透了衣衫,灼伤了他的皮肤。他沉默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去娆疆吧。在路上,如果她一直这样情绪不稳,为了保住她的命。恐怕也只能用巫术了。”
…
洛阳皇宫,后苑,张子凡刚将一应事务吩咐下去,揉着眉心稍歇片刻,忽闻一阵木屐轻叩石板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晃晃悠悠走来——那人腰间挂着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头发胡子已是花白参半,一身粗布衣衫略显潦草,脚下木屐却踩得轻快。
“呦!贤侄!你小子还真当上皇帝了?哈哈,我还以为是老九、老十那两个家伙合起伙来骗我酒喝呢!”
张子凡闻声猛地转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五叔?!我没看错吧?!您,您真的回来了?!”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
李存义笑呵呵地几步上前,一屁股就坐在张子凡旁边的石凳上,毫不见外地抓起他龙袍的袖子摩挲着,嘴里啧啧称赞:
“怎么说我也是通文馆的人嘛,总得回来看看。哎呦呦,这料子,这绣工,真是精美绝伦啊!”
“五叔,您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云游了?侄儿真是好久没见到您了!”
张子凡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激动。
“张子凡!不批奏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是谁?”
陆林轩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传来,她快步走入后院,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豪放的老者。
张子凡连忙起身,拉着陆林轩的手腕介绍:
“林轩,快来!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五叔,李存义!小时候在通文馆,就数五叔对我最好,还偷偷教我喝酒呢!”
陆林轩先是一愣,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存义,敢情张子凡这见了酒就走不动道的毛病,根子是在这儿呢!
“不错不错!”
李存义抚掌大笑,像是想起了极有趣的往事,“记得那一年,这小子才这么高点,”
他用手比划着一个矮矮的高度,
“大概五岁吧,我喂了他一口米酒,你猜怎么着?他抢过勺子,咕咚咕咚全给我喝光了!哈哈哈!”
张子凡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两人仿佛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一旁的陆林轩嘴角微微抽动,看着李存义的眼神愈发“和善”——五岁就给小孩灌酒,这算哪门子的好叔叔?
“子凡,”
陆林轩凑近些,低声问道,
“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也没见过五叔?”
李存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嗐!以前在通文馆那会儿,我就受不了李嗣源那副嘴脸!整天阴阳怪气,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跟他相处,折寿!所以嘛,我干脆一个人溜了,浪迹江湖,品尝天下美酒,岂不快活?嘿嘿嘿。”
他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
“前阵子我去长安,听说那儿出了天下最醇厚的‘醉仙酿’,你猜怎么着?嘿,正好碰上老九李存智了!说实话,我以前也不怎么待见他,不过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唉!”
他叹了口气,解下酒葫芦猛灌一大口,脸上嬉笑之色稍敛:
“李嗣源那个混账东西,竟然逼死了二哥!老九、老十没办法,只能逃亡,后来跟了秦王。然后我才听说,是你小子顶了李嗣源的缺,当了皇帝。哎呀,我这不就赶紧回来看看我大侄子嘛!来,尝尝,这可是正宗的长安醉仙酿!”
张子凡接过酒葫芦,也是仰头豪饮一口,烈酒入喉,他眼睛一亮:
“好酒!五叔,您回来得正是时候!九叔十叔如今不便回来帮我,通文馆群龙无首,侄儿正发愁让谁来执掌。您回来了,这通文馆就交给您了!正好,眼下就有一桩要紧事。”
李存义闻言,眼睛一瞪,故意板起脸:
“嘿!你小子说什么呢?五叔我刚回来,气儿还没喘匀,你就拿五叔当苦力使唤啊?”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喝得满面红光、醉醺醺的李存义,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作响:
“放……放心!有……有五叔在,啥……啥都不成问题!那个,那个什么……算了!好侄儿!你就说,让五叔去干谁?五叔……嗝……就去!嘿嘿嘿……”
张子凡也喝得差不多了,勾着李存义的肩膀,笑得像个孩子:
“好啊!嘿嘿,五叔,够意思!来,侄儿再敬您一杯!”
两人勾肩搭背,喝得不亦乐乎。站在一旁的陆林轩看着这对活宝叔侄,无奈地抬手捂住了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
娆疆鬼市子的各个出口已被万毒窟的人牢牢把守,气氛肃杀。蛊王蚩离站在院落中央,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阴暗的角落,试图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凶手留下的痕迹。
一名手下快步上前,面带忧色:
“虺王,常规的蛊术快撑不住了。天气湿热,若再不下葬,筱翁的遗体恐怕就要开始腐坏了。”
蚩离眉头紧锁,沉声道:
“我知道了。我会亲自用冰蚕蛊延缓其势,你先退下吧。”
“是。”
待手下离去,蚩离焦躁地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手段,能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就杀了他?”
“蚩离!”
鲜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凝重。她快步走近,压低声音:
“我有新发现。筱翁并非死于巫蛊之术。”
“什么?”
蚩离霍然转身。鲜参肯定地点点头,并指如刀,对着空气虚划一下:
“他是被一种极其高深的武功所杀。你看这创口,内力凝聚不散,直透心脉,这与二峒主的《气经》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将真气凝为无形刀气,隔空毙敌于无形。”
“竟有此事?”
蚩离眼中寒光一闪,
“娆疆地界,何时出现了这等武功高手?只是筱翁功力也不低,就算有如此神奇的武功,也不该,嘶。”
鲜参补充道,
“的确,想要做到这一点,要么身怀我们不知的特殊功法,要么其本身功力已臻化境,深厚得超乎想象。”
蚩离眯起眼睛,追问道:
“还有别的发现吗?”
就在这时,一名万毒窟弟子神色慌张地狂奔而来,身上还带着伤:
“报——虺王!西北方向的暗哨,我们的人发现一个喇嘛打扮的高手强行突围!弟兄们死伤了二十多个,都没能拦下他!”
“喇嘛?!”
蚩离与鲜参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个线索,让原本迷雾重重的案情,陡然转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层层叠叠的梯田宛如天梯,直入云雾深处。十二峒的十一位峒主此刻正如同寻常老农般在田间劳作,动作协调,仿佛蕴含着某种自然韵律。
二峒主李偘缓缓直起腰,用毛巾擦了擦汗,目光望向远方,像是随口一提:
“筱翁死了。”
身旁的三峒主动作顿了顿,惋惜道:
“是那个很会做生意的鬼市商人?可惜了。”
说完,便继续弯腰侍弄庄稼。短暂的沉默后,李偘再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重量:
“鲜参传回消息说,杀人的,是一种很独特的武功,隔空杀人,无形无相。”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所有峒主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李偘,田间只剩下风声。
李偘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一直沉默劳作的大峒主身上,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我担心是,”
大峒主没有抬头,手中的锄头稳健地落下,破开泥土,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肯定了李偘那未尽的猜测:
“是吐蕃的‘雪域无相刀’。你猜的没错,而且,还有赛牡丹和曼陀罗的迹象,那些东西,害人不浅。”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在温暖的梯田之间。